一(第2/6頁)

“我派駐到這兒,時間不定,”那個男的說道,“在貧困地區生活水平計劃委員會調查處工作。”他的臉上露出自豪的神色。不是軍人。不是那些嚼著口香糖,一看就知道是農民出身的大兵。這些人土裏土氣、滿臉貪婪,整天在市場街逛來逛去,對那裏的淫穢表演、色情電影和毒品注射垂涎三尺。他們還喜歡逛那裏的廉價酒吧。酒吧裏掛滿了上了年紀的金發女郎用皺巴巴的雙手握住乳房、斜眼勾人的照片……舊金山沒有高層建築的地方,大都是這種開著廉價酒吧、奏著爵士樂的貧民窟。鐵皮和木板搭成的棚屋搖搖晃晃。這些棚屋早在戰爭結束前就已經出現了。不,他不是那種人……這個男人是精英階層的人。有文化,有教養,甚至比田芥有過之而無不及。田芥不過是太平洋沿岸國第一商會的一名高級官員,而且歲數大了,他的生活態度是戰爭內閣時期形成的。

“您想買美國傳統民族工藝品當禮物送人嗎?”齊尓丹問道,“或者是裝飾您在這兒的新居?”如果是裝飾房子的話……他的精神不禁一振。

“你猜得不錯,”那個女孩說道,“我們正準備裝潢房子。有點拿不定主意。你能給我們出出主意嗎?”

“行,我可以到你們的住所去看一看。”齊尓丹說,“等你們方便的時候,我可以帶幾個方案,現場給你們建議。這方面我們是內行。”他低下目光,以掩飾內心的憧憬。這筆生意或許有好幾千塊。“我正在進一張新英格蘭的楓木桌子,全木的榫頭,一根釘子都沒有。做工精美,物有所值。還有一面1812年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鏡子。還有一件土著工藝品:一組植物染色的山羊毛地毯。”

“我個人——”那個男的說道,“更喜歡城市藝術。”

“明白了。”齊尓丹急切地說道,“聽我說,先生。我有一幅勞動促進委員會時期的郵政壁畫,是真跡,畫在四塊木板上,畫的是霍勒斯·格裏利。一件無價收藏品。”

“啊。”那個男的說道,黑眼睛裏閃著亮光。

“還有一個1920年維克多留聲機櫃子改裝的酒櫃。”

“啊。”

“聽著,先生,還有著名影星珍·哈露的鑲框簽名照片。”

那個男的瞪大眼睛看著他。

“我們是不是約個時間?”齊尓丹抓住這個緊要的心理關頭,連忙問道。他從上衣內口袋裏掏出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先生,夫人,我記一下你們的姓名和住址。”

這對男女走出店門後,齊尓丹雙手背在身後,站在那兒望著街道。太好了。每天都有這樣的生意就好了……但這不僅僅是生意問題,也不僅僅是他開的店獲得了成功。這是一種緣分:在公共場合結識了這對日本夫婦。他們沒把他當美國佬,或者單純只是出售藝術品的商人,而是把他當人來看待。是的,這些新一代的年輕人,他們不記得二戰前的日子,甚至根本不記得二戰這回事——他們是世界的希望。地域差異對他們來說沒有太多意義。

齊尓丹想,地域差異總會消失的。總有一天,地域這個概念本身也會消失。沒有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只有人。

但是一想到自己敲他們家門的情景,齊爾丹就不由得膽戰心驚。他仔細看了看記下的姓名和住址。香莊良思夫婦。請他進門,不用說會給他端茶。他會不會每件事都做得恰到好處,一言一行都很得體?或者像野蠻人那樣,言行失禮而丟人現眼?

女人的名字叫貝蒂。她臉上的表情是多麽善解人意,那雙眼眸多麽溫柔善良,他心裏想。很顯然,即便在他店裏逗留的時間很短暫,她也已經看出了他內心的希望和挫折。

他的希望——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所抱有的希望,又有誰能知道呢?他所希望的,在別人看來,要麽是瘋了,要麽是不想活了。大家都知道如今日本人和美國佬之間的關系,一般說來是日本男人和美國女人的關系。但這次……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而且她已經結婚了。他趕緊揮去腦海裏種種情不自禁的想法,開始忙著拆信。

盡管如此,他發現自己的手還是抖個不停。然後他想起了和田芥先生兩點鐘的約會。想到這,他的手停止了顫抖,神經也變得堅定起來。我得弄些讓人刮目相看的東西,他思忖。但是到哪兒去弄?怎麽弄?弄什麽?打電話,找貨源,歷練辦事能力。拼湊一輛復原完整的1929年福特汽車,包括黑色布車篷。收攬能夠留住顧客的所有好東西。在阿拉巴馬州牲口棚裏發現的用柳條板包裝的全新原裝航空郵政三引擎飛機。諸如此類。制作一個B.比爾先生的木乃伊頭顱,連帶那飄動的白發。這可是會引起轟動的美國藝術品。我要在太平洋沿岸國的頂級收藏圈裏建立自己的名聲,要是能在日本本土出名那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