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入山和出山(第4/15頁)

他沉沉地環視著正在善後的絕食現場。今天他的計謀大獲成功,按說該高興的,但他此刻意興闌珊。良久,他沒來由地嘆息一聲,走了。

晚上姬人銳很晚才回家,妻子苗杳立即迎上來,接過公文包,遞過拖鞋,笑著說:“大功臣回來了?老魯給我打了電話,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說你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還說他這次若能保住烏紗全是你的功勞,大恩不言謝。”

姬人銳笑笑,沒說話,到衛生間洗洗手,又到臥室看看熟睡的五歲兒子,問,昌昌今天在幼兒園惹事沒?苗杳說今天倒沒有。昌昌是幼兒園裏掛著號的調皮孩子,阿姨們很頭疼的,但姬人銳一向不太在意。他常對妻子說,不要過於管束孩子的天性,有點野性的孩子長大才會有出息。他親親熟睡的昌昌,坐到飯桌前。妻子擺好飯菜,說:

“今晚特意做了你喜歡吃的螃蟹,犒勞犒勞你。喂,老魯還提到那個雕像,很認真地讓我勸勸你。雖然你沒讓縣裏出錢,但現在是敏感時期,社會上很多人窩著一股戾氣。你在這時弄個雕像來振興什麽旅遊,說不定會激起輿論界的反感,說你鉆到錢眼裏,發國難財球難財,那就不好收場了。老魯後來說得動了感情,他說知道姬縣長不是凡人,早晚會成龍的,千萬不要因一件小事崴了腳。”她剝了蟹肉放到丈夫面前,柔聲說,“人銳,我看老魯是一片誠心,他的考慮也有道理。”

姬人銳吃著蟹肉,慢悠悠地說:“你別擔心,這事我有通盤考慮。不過現在透底兒還太早,等雕像落成後再說吧。放心,我不會瞞著你。”

此後他就拋開這個話題。按照夫婦的一向默契,丈夫只要不說,苗杳也不會再一次追問,但她無法排解心中的隱憂,因為聽丈夫口氣,似乎他很快要做出一個比較重大的決定。苗杳不像別的官太,不貪財,不好奢侈品,處事內斂,為人低調。她唯一掛心的,也可以說是她人生的唯一目的,是幫助丈夫在仕途中發達。丈夫有這樣的天份,也有這樣的志向,這是她在選擇夫婿前就認準了的。平時她言語謹慎,從不在其他官太面前說三說四,但時刻豎著耳朵傾聽著政界的些微動靜。她認為老魯的勸阻不無道理,那麽——丈夫究竟有什麽樣的“通盤考慮”呢。

此後幾個月,姬人銳把雕像的完成當成了第一要務。他開會協調征地、與北京來的雕塑家吉大可商量雕像的設計構思、組織施工、到現場察看塑像進度。縣裏其他頭頭們比較困惑,因為按姬縣長的處事風格向來不會這樣獨斷專行的,即使是私人行為,至少要向同僚們打個招呼,但姬既然不說,他們也就禮貌地保持沉默。四個月後,這座杞人塑像以驚人速度落成了。它的整體構圖比較怪異,不循常規。一個巨大的半球形大理石底座,通體黑色,有如黑色的夜空。外表面用淺浮雕技法鐫刻著北半球的星圖,其中星體是用白色石英石鑲嵌其上,並按照中國古代的二十八宿,用金屬絲鑲嵌出各星座相應的連線,刻出星座的名字。半圓的上部有一個不規則的缺口,缺口處露出一個男人,裸體,頭頂挽有古人的發髻。他表情憂郁,目光蒼涼,頭顱後仰,兩手平舉,手心向天,像是在發出天問,也像是在(很不自量力地)以手托天。他身體羸瘦,肋骨根根凸出,完全不類希臘雕塑的健美。塑像的高低與一個真人相當,嵌在巨大的基座裏顯得尺度過小,顛覆了一般塑像和底座應有的比例。這樣的設計凸顯了人的渺小和脆弱,再加上基座的暗色背景,給觀看者造成沉重的壓抑感。不過,雕像本應仰視的星空卻處在他的腳下,這又使他顯得高大。

姬人銳主持了一個低調的非官方的剪彩儀式,縣裏頭頭只有他一人參加。他沒有邀請旁人。儀式結束,眾人散去,包括吉大可的學生們也一窩蜂去KTV放松了,只剩下兩位老友立在塑像前,久久凝視著他們四個月的成果。塑像內蘊著陰郁、蒼涼和困惑,它正是雕塑家心態的顯化。天色暗下來,姬人銳拉上吉大可,開車來到一家相熟的高档酒家“水一方”,對老板說:

“曲老板,不必點菜了,按最高档的上吧。吉先生為杞縣做了四個月的義工,今天我要好好犒勞一下。噢,對了,不要上魚翅、發菜這類,吉先生是個徹底的環保主義者。”

吉大可悶聲說:“不,有什麽盡管上,今天我也徹底墮落。現在講環保還有什麽意義?”

“好,遂客人的意吧。曲老板,菜單由你來定。這兒不用服務,我們想單獨聊一會兒。”

老板領著女服務員恭敬地退出房間,先上了幾個精致的涼菜,開了一瓶茅台。姬人銳舉起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