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劈面相逢

我們不幸或有幸生活在這樣的時代,絕望與希望,災難與抗爭,毀滅與重生,都在這片時空重重交織。上帝不經意打一個尿顫,便累得祂的億萬子民如螻蟻般倉皇——其中也升華出生命的壯美。如今驚濤已經退去,海灘上只余下滿地貝殼。

那就隨一個百歲老嫗去撿幾枚貝殼吧,即使一瓣殘貝也有它天生的虹彩。

摘自《百年拾貝》魚樂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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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夕陽已經接近山尖,魚樂水參觀完西峽縣恐龍蛋博物館,開著她的比亞迪混合動力車返回這幾天下榻的老界嶺迎賓館,準備趕寫她的稿子。魚樂水25歲,去年剛大學畢業,在《北京青年報》社會部當實習記者。她要寫的是一個系列遊記,實際是應地方政府之邀所做的旅遊推介,幾篇應景文章而已,以她的資歷,還輪不上采訪熱點新聞重大事件。她絕對想不到,正是這趟豫西南的山中之行讓她“劈面”撞上那個歷史時刻。

雖說只是應景文章,但她在采訪這家博物館時倒是動了真情。這兒對她來說是舊地重遊,十歲時就跟父母來過。十歲少女的心靈是最敏感的,那時的感悟一直留存在記憶深處,經過青春期的發酵,今天將轉化為筆下的醇酒。博物館的外觀不怎麽樣,十幾只恐龍雕塑散落在院中,造型呆板,缺乏靈氣,但博物館的精髓在那些未經修飾的鑿洞中。站在洞裏仰面觀看,你馬上穿越時間回到七千萬年前。在這片貧瘠的砂巖地表下,重重疊疊埋著恐龍蛋,洞中隨處可見,觸手可摸。這片區域中恐龍蛋的數量多達數萬枚,而在此前,全世界發現的也不過數百枚。其對應的地質時代是中生代白堊紀晚期或末期,正是雄霸地球的恐龍將要告別舞台的時候。資料介紹說,因為某種未知的災難性因素,其中很多蛋在變成化石前壓根兒就是不育蛋。那麽恐龍家族是遭遇了什麽樣的彌天災難?久久孵育而盼不到孩子出生的恐龍母親是否會對著夕陽引頸悲嘯?為什麽恐龍蛋在這兒如此集中,莫非這是災變時代恐龍最後的避難所?少女魚樂水天生一副悲憫情懷,說她當時曾為這些夭折的恐龍落淚屬於誇張,但當她立在狹小的石洞中,仰面觀看一窩窩處於原始狀態的恐龍蛋時,確實曾愀然不已。當時爸爸看出了小女兒的感情激蕩,還曾笑著解勸,說咱們根本不必為恐龍傷悲。不管怎麽說,恐龍在地球上雄霸一億七千萬年,沒哪個物種能比得上,可以說它們是雖亡猶榮。不妨比比人類,人類在地球當上“領導階層”才多長時間?不過十數萬年。即使從直立人時代算起也不過四五百萬年,只相當恐龍時代的50分之一。雖說人類是萬物之靈,但能否像恐龍那樣延續一億七千萬年的輝煌盛世,還真沒人敢打保票哩。爸爸的黍離之嘆她當年不敢說理解了,但確實記住了,至今記憶猶新。她準備將它融到此次采訪稿中。

魚樂水一邊為這篇采訪打著腹稿,一邊在盤山公路上左轉右拐。這兒屬於鄉村公路,但可能是附近有個軍事大單位的緣故吧,道路質量異常地高,雖然路面不寬,但平坦如鏡,開起車來平穩異常,只聽見沙沙的輪胎擦地聲。再加上車輛很少,又沒有賊頭賊腦的攝像頭,飆起車來真是難得的享受。魚樂水大開車窗,讓強風吹著長發在身後飄拂,興致飛揚時還要喊幾嗓子。

晚飯前她回到了位於深山區的老界嶺迎賓館,進門就覺得氣氛異常。門口的保安不見了,換了幾個穿便衣的人,氣質明顯不是山裏人,個個眼神機警,動作幹練,顯然是高層次的便衣保衛人員。她暗自揣摸著,看這勢頭,是不是有大頭頭來這兒下榻?把比亞迪在院裏停好,來到大廳,胖胖的賓館經理馬上滿面堆笑地迎上來,滿口“豫味兒”普通話,問她是不是213房的客人。又連聲道歉,說賓館被政府臨時征用開一個緊急會議,原來的客人只能分散到附近的農家賓館,這兒將雙倍退還房費。對不起對不起,政府行為,俺們實在沒得法子。時間太緊,所以未經允許,已經把諸位的行李拿出來了,都在沙發上。魚樂水乍然吃了這個閉門羹,有點被掃地出門的感覺,難免惱火,但看經理的道歉一片真誠,也就一笑了之。她去櫃台上結了手續,去沙發上找出自己的行李,拎上出門。

一輛黑色長車型紅旗正好趕到門口,有位便衣上前拉開後座的車門,一位滿頭銀發的小個子老頭兒下了車。老頭兒的相貌和衣著都很普通,魚樂水第一眼並沒認出他,但老頭兒身上有一種毫不張揚又明顯與眾不同的氣度,讓魚樂水不由得多看一眼。這時她認出了,不由腎上腺素加快分泌——難道幸運之神要眷顧她這個實習記者啦?這是賀老,賀國基,十幾前政府的一位重臣和幹臣,已經退休多年,但退休後似乎更忙。都說他為人機警,能謀善斷,視野開闊,慮事周全,人脈廣闊,再加上退休後身份不敏感,所以常常作為政府特使,處理國內外某些緊急或機密事件。魚樂水之所以知道這些情況,是因為報社葛總編在一次酒宴上為社裏記者們吹過風。那位心寬體胖愛開玩笑但事業心很強的葛總說,日後你們哪位有幸在首都之外撞上此老,一定要緊盯不放,那樣多半會挖出一則爆炸性的超大新聞。而且葛總並非隨便說說,當時他還向大家散發了賀老的近照,否則今天魚樂水也認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