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劈面相逢(第4/16頁)

半年前他們才找到救星。雖然胡醫生的白大褂皺巴巴的,診所又臟又亂,但他很有把握地說:“這病我能治,保你除根兒!就是娃兒得受罪,要想除掉病根兒只能以毒攻毒啊。藥價也不便宜。”以後的半年裏他們一直用胡神醫的祖傳藥方治病,是把一種很毒的藥液塗滿全身,皮膚和關節都潰爛了,以至於一說塗藥小天樂就渾身打顫,塗藥前媽媽不得不把他的手腳捆到床上。媽媽哭著說:“樂樂你忍忍,樂樂你一定要忍住!這是為你治病啊。”小天樂是個很聽話很勇敢的孩子,真的咬牙忍著。苦難讓他早熟了,懂事了,他要努力把病治好,這既是為自己,也是為媽媽。那時天樂媽只有三十四五歲,但已經憔悴得像五六十歲的老婦。

半年的治療沒什麽效果,但胡神醫事先說過,這種頑症得治兩三年才能見效。媽媽艱難地湊夠錢,帶孩子來復診。現在突然得知唯一的救星原來是個騙子,天樂媽刹那間心碎了,精神徹底崩潰了。她坐在診所前的石階上,眼光失神,喃喃自語著:該咋辦呢,咱娘兒倆該咋辦呀。魚樂水的爸爸魚子夫和媽媽章雋都是熱腸子人,擠過去,蹲在她面前解勸。章雋說:大姐(後來才知道天樂媽比她年輕)你別難過,知道了這醫生是騙子其實是好事,免得他耽誤了孩子,咱們趕緊去大醫院治啊。天樂媽慘然搖頭:

“還能去哪兒?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再說俺娘兒倆已經山窮水盡了,除非我去賣眼珠賣腎。”她忽然拉著章雋的手,“大妹子,哪兒能賣器官你知道不?我真的想賣腎。大妹子你幫幫我,我一定得堅持下去,絕不能讓娃兒死到媽前頭。”

這個場景在魚樂水的記憶中非常清晰,一直保持著令人痛楚的鋒利。十歲的她已經能敏銳地注意到這位母親的用辭:她說“絕不能讓娃兒死在媽前頭”,而不是說“我一定救活娃兒”,顯然她打心底已經絕望了,現在只是最後的掙紮。這句話中也隱含著不祥,也許這位母親已經做好打算,在徹底絕望時帶上兒子一塊兒自殺。

魚樂水的鼻子發酸,喉嚨裏發哽。她瞄見爸媽的眼眶也紅了。

她把眼光轉向人群外的小病人。那個男孩獨自坐在破舊的藍色條紋行李包上,手中拿著一個小瓶,就是小孩兒們常玩的廉價的泡泡水玩具。他在吹泡泡,吹得非常專注,人群中的喧囂,媽媽的哭訴,竟然絲毫沒有影響到他!這種鮮明的反差讓旁觀者格外心頭沉重。此後魚樂水才理解,小天樂的自閉實際是一種無奈的逃避。一座陰冷的災難之山高聳在他的人生之途中,他絕對無力攀越也根本沒辦法繞行,只好閉緊眼睛不看它,躲得一刻是一刻。魚樂水非常同情他,走過去,摸摸他腦袋,挨著他坐到行李上。男孩看她一眼,沒說話,仍在專心吹泡泡,只是把身子挪挪,給她騰出點位置。這個男孩眉目清秀,目光非常明亮,此刻因為是坐著,看不出什麽病態。但有一點與普通小男孩不同:他的神色非常冷漠,他用一個冰冷的外殼把自己罩在裏面,讓心靈與現實隔離。

他小心地吹出一個大泡泡,泡泡懸在吹管前端,顫嵬嵬地長大,七彩陽光在薄膜上輕快地流動,變換不定。泡泡原來是圓球形的,越變越大之後,由於重力的作用變成扁球形。男孩把吹管從嘴裏抽出來,對著大泡泡輕輕吹一口氣,大泡泡被吹散,分成十幾個小泡泡,大小不等但同樣的七彩繽紛,在空中冉冉飄走。他盯著泡泡,看著它們的鮮艷色彩慢慢變得平淡,直到迸然碎裂。然後他再吹出一個大泡泡,再把它吹成小泡泡。這樣重復幾次後,男孩說話了:

“姐姐你看,我對大泡泡吹一口氣,按說該把它吹破的。可它沒破,會自動分成幾個小泡泡。”

此後魚樂水從天樂媽口中得知,天樂那時已經相當自閉,即使和媽媽之間話也不多。他這會兒能主動對魚樂水說這麽多話是比較異常的,也許“是你倆天生有緣”(天樂媽的話)。看著他在如此命運下卻沉迷於童稚遊戲,魚樂水心中酸苦,柔聲說:

“這種現象是因為表面張力。泡泡水的表面張力比較大,能讓水膜自動聚成泡泡。小弟弟,等你長大,學會識字,看了《趣味物理》這些書,就懂得了。”

小天樂搖搖頭,固執地重復著剛才的話:“我想不通。按說它該破的,可它沒破。”

七歲的楚天樂還不能對外人說清他的思維脈絡,其實即使他說清了,十歲的魚樂水也不會理解。此後數十年中,魚樂水在充分認識了丈夫過人的才華和他對物理世界驚人的直覺之後,在同《樂之友科學院》諸位天才們多年相處並受到潛移默化之後,她才真正理解了七歲楚天樂的困惑,理解了他的思維光束是聚焦在哪裏。沒錯,自己關於表面張力的解釋是對的,但那只是死的書本知識,不是心靈的感悟;只是較淺層面的解釋,不是深層次的機理。而楚天樂璞玉般的心靈卻直接同大自然相通。他那時尚不了解熵增定律和自組織定律,但他本能地覺得世界應該走向無序。所以在他橫吹一口氣之後,大肥皂泡如果迸然碎裂,應該是“最自然的”結局。但大肥皂泡沒破,而只是分成十幾個小一點但同樣精巧的球狀結構。這裏面有上帝之手在幹涉,或者說有大自然深藏的精巧秩序在自動起作用。幾個小泡泡的分生,實際暗含了宇宙得以演變的最深刻的自組織機理。美國著名物理學家惠勒說過:我們只有先了解宇宙是多麽簡單,然後才能了解它是多少奇妙。七歲的小天樂憑直覺已經感覺到了這兩點:簡單,和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