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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好吧,閣下?”

我意識到自己正弓著身子,雙肘撐膝,手指蜷曲,用力抓著頭發,手掌心重重按在腦袋兩側。我坐起身,盯著档案管理員。

“你在大聲叫,閣下。我以為出了什麽事了呢。”

“沒事,”我說,清清嗓子繼續說道,“沒事,很好。只是頭有點疼。”我茫然地低下頭。我身體的每個關節都疼得厲害。我的通信志肯定出故障了,因為它說自我進入圖書館以來,已經過去了八小時。

“現在幾點了?”我問他,“環網標準時間?”

他告訴我。已經過去了八個小時。我再次揉了揉臉,手指順著汗水一起滑脫了。“肯定過了閉館時間了,”我說,“非常抱歉。”

“沒關系,”這小個子說道,“我很高興档案館能為學者效力,關得晚一點是我的榮幸。”他的雙手交叉在胸前,“尤其是今天。一切都混亂不堪,一點想回家的念頭也沒有。”

“混亂,”我說,暫時把一切給忘了……一切,除了夢魘般的夢境,關於布勞恩·拉米亞,叫作雲門的人工智能,以及我這濟慈人格副本的死亡,“噢,戰爭。有什麽消息嗎?”

档案管理員搖搖頭:

“一切已崩潰,抓不住重心;

純然的混亂淹沒了世界,

血腥的濁流出閘,而四方

淳厚的風俗皆已蕩然;

上焉者毫無信心,下焉者

滿腔是激情的狂熱。”

我朝他微笑道:“你是否相信,‘何來猛獸,時限終於到期,/正蹣跚而向伯利恒,等待誕生?”

他沒有笑。“是的,閣下,我相信。”

我起身走過真空壓制的展示櫃,沒有低頭瞅一眼九百年前我書寫在羊皮紙上的筆跡。“也許你說得對,”我說,“你說得肯定對。”

時間已經很晚了。停車場上空空蕩蕩的,除了我那偷來的破爛桅輕觀景車和一輛裝飾華麗的電磁私家車,它顯然是本地的復興之矢手工制品。

“閣下,要不要我載你一程?”

我呼吸著涼爽的夜風,從運河上飄來魚腥味和四溢的油味。“不了,謝謝,我會自己傳送回家。”

档案管理員搖搖頭。“閣下,那可能不太好辦。所有的公共終端都被軍事管制起來了。外面有……暴動。”這個詞明顯令這個小矮人不快,看樣子在他眼裏,秩序和連續性是高於絕大多數東西的。“來,”他說,“我搭你一程,載你到一個私人傳輸器去。”

我瞥了他一眼。如果他身在另一個年代,身在舊地,他很可能會成為寺院裏的住持,致力於拯救過去遺留的經典之物。我匆匆地朝身後的古舊档案館建築望了一眼,然後我意識到,他其實就是。

“請問閣下尊姓大名?”我問道,不再去管我是否應該知道,因為另一個濟慈賽伯人知道。

“尤德拉·巴·泰納,”他回答說,眨巴著眼睛瞧了瞧我伸出的手,然後握住了它。緊緊地握住了。

“我叫……約瑟夫·賽文。”我不太好告訴他,我就是那位文學巨匠在技術上的投胎轉世,而我們剛剛從他的文學墓穴中爬出來。

泰納先生微微猶豫了一秒鐘,之後點了點頭,但我意識到,對他這樣的學者來說,這位在濟慈彌留之際一直陪在他身邊的畫家的名字,是一眼就能認出來的。

“海伯利安怎麽樣了?”我問。

“海伯利安?哦,您是說幾天前太空艦隊開赴的那個保護體行星吧。嗯,他們要召回必要的艦隊,但那沒那麽容易。那裏的戰鬥進行得非常激烈。我是說,海伯利安。真奇怪,我突然想到了濟慈和他未完成的名作。這些小小的巧合是如何出現的,真是奇怪啊。”

“它被侵略了嗎?海伯利安?”

泰納先生在他的電磁車邊停下腳步,伸手在駕駛艙一側的掌紋鎖上按了按。艙門升攏起來。我坐進乘客艙中,裏面充滿了檀木和皮革的氣味。我意識到,泰納車子的味道和档案館,和泰納自己都一樣,然後他躺在了我邊上的駕駛座椅上。

“我真不知道它被侵略了沒有。”他說,關上艙門,手一碰,下了個命令,開動了車子。除了檀木和皮革的氣味,駕駛員座艙中還彌漫著一些新車的氣味,比如新鮮聚合體和臭氧味、潤滑劑味,以及能源味,這些能源已經勾引人類將近一千年了。“今天很難準確接入,”他繼續道,“就我所知,數據網從未像現在這樣超載過。今天下午,我為了查詢一下羅賓遜·傑弗斯,等了好長時間。”

車子升了起來,飛在運河之上,朝右拐向一個公共廣場,看上去像是今早我差一點小命不保的那個地方,然後我們穩穩下降,行駛在屋頂上三百米高的下層飛行道上。城市在夜晚分外美麗:大多數古老的建築在老式的燈帶下現出輪廓,街上的提燈比全息廣告還要多。但是我看見在邊道小巷裏,人群起伏,還有復興的自衛隊軍用車在主幹大道和終端廣場上盤旋。泰納的電磁車接受了兩次身份詢問,一次是當地的交通控制部門,另一次是個充滿軍部自信口吻的人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