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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丁·塞利納斯扭動翻騰,那痛苦中帶著十足的詩意。一根兩米長的鋼鐵荊棘從他的兩塊肩胛骨之間刺穿了他的身體,然後從他的胸前戳了出來,探出一米長的尖端,真是瘆人。即使他舒展猿臂也無法碰觸到尖端。那荊棘毫無摩擦,他滿是汗水的手掌和蜷縮的手指怎麽也抓不牢。可雖然那棘刺滑溜得觸手不及,他的身體卻沒有滑脫,他被牢牢地釘在了那裏,就像被釘住作展出的蝴蝶。

沒有血。

理性在痛苦的瘋狂陰霾中回歸,之後的幾小時裏,馬丁·塞利納斯驚異萬分地思索著。沒有血。可是有疼痛。哦,對,那是源源不絕的疼痛——超越了詩人想象的疼痛,他那最狂野的想象也想象不出此種痛苦,超越了人類忍耐、超越了苦難疆界的疼痛。

但是塞利納斯堅忍著。塞利納斯承受著那苦楚。

他開始第一千次的尖叫,聲音粗礪,內容空洞,言不成句,甚至沒了猥褻。詞語無法傳達這種痛楚。塞利納斯尖叫著,扭動著。過了一會兒,他四肢無力地掛在了那兒,一根長長的棘刺響應著他的搖擺,也微微晃動著。他的上面、下面、身後掛著其他人,但是塞利納斯沒有花時間去注意他們。每個人都被自己個人的痛楚之繭分開了。

“為什麽這裏是地獄,”塞利納斯想,引用了一句馬洛的話,“而我竟置身其間。”

但是他知道這不是地獄。也不是什麽來世。但他也知道,這不是現實的分支;那棘刺穿透了他真實的身體!八厘米的有機鋼鐵穿透了他的胸脯!可他沒死。他沒流血。這是某個真實之地,某個真切之物,但不是地獄,也不是人世。

這裏的時間很古怪。塞利納斯以前知道時間會拉長,會變慢——坐在牙科醫生椅子上暴露出神經的痛楚,待在醫療診所候診室等著治腎結石的痛苦——時間可以變慢,憤怒的生物鐘的指針休克不動,時間也仿佛不動了。但那時,時間其實是在動的。牙根管填充手術完成了。超級嗎啡終於抵達了,生效了。但在這兒,沒了時間,空氣也凝固住了。痛苦是波浪的渦流和泡沫,而那波浪永不停歇。

塞利納斯既憤怒又痛苦地尖叫。在他的棘刺上扭動。

“天打雷劈!”他終於說出了口,“天打雷劈的狗娘養的直娘賊。”這些詞語是另一個生活的遺跡,在這棵樹的現實之前,從前的生活都仿佛成了夢境。塞利納斯僅僅恍惚記起了那生活,他也恍惚地記起了伯勞把他帶到了這裏,把他刺在這裏,留在了此處。

“哦,上帝啊!”詩人尖叫道,雙手抓著棘刺,想要把自己擡起來,以減輕那沉重身體帶來的痛楚,那重量無限加大了那無限的痛苦。

底下是一幅風景。他遠眺到幾裏外。那是靜止不動的紙型立體布景,是光陰冢的山谷以及遠處的沙漠。連那死寂之城和遠山也被復制成了塑化貧瘠縮微模型。這些都無關緊要。在馬丁·塞利納斯的心中,只有這棵樹和那痛苦,這兩者不可分割。塞利納斯在劇痛中咧嘴大笑,露出他的牙齒。當他還是舊地上的孩子時,他和他最好的朋友阿馬爾斐·施瓦茨曾去參觀過北美保護區的天主教公社,了解了他們拙劣的神學理論,之後他好多次取笑“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刑罰”。當時,年輕的馬丁張開手臂,叉開雙腿,仰起頭說道:“哎呀,我能從這兒看到整個城市。”阿馬爾斐放聲狂笑。

塞利納斯尖叫。

時間並沒有真的流逝,但是過了會兒,塞利納斯的頭腦回到某種類似線形觀察的東西中去了……不同於盲目接受的痛苦組成的沙漠中那星星點點、毫不連貫的清晰純粹的痛楚綠洲……在他對自己痛苦的線形感覺中,塞利納斯開始把時間強加在這永恒之地上。

首先,猥褻之語讓他的痛苦變清晰了。他把痛苦喊了出來,憤怒也變得清晰透徹了。

然後,在喊叫和痛苦的純粹痙攣之間的疲憊時間中,塞利納斯沉浸於思索。起初,這僅僅是為了對頭腦裏的時刻表進行排列細數,那些時間把十秒前的痛楚和即將到來的痛楚分隔了。塞利納斯發現,在聚精會神的時候,那痛楚會稍微減輕——雖然仍無法忍受,仍驅趕著所有的真正思想,就像風中的煙雲,但或多或少總是減輕了。

於是塞利納斯開始集中精神。他尖叫著,謾罵著,扭動著,但是他集中著精神。由於沒有什麽其他東西可以讓他集中精神,他只能集中在痛苦之上。

痛苦,他發現,是有結構的。它有一個建築平面圖。它的結構比一只擁有腔室的鸚鵡螺更加復雜,比扶壁眾多的哥特大教堂帶著更多巴洛克風格。即使在喊叫時,馬丁·塞利納斯也在研究著他那痛苦的結構。他意識到,那是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