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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再也沒人接受鮑爾森療法了。這項技術早已在隕落中失傳,就像產自各星球的原材料在時空中遺失一樣。或者只是我的揣測,但現在,這裏就坐著個人,至少有好幾百歲,他在幾十年前必定接受過鮑爾森療法。

老人睜開了眼睛。

我以前見過如此強勢的目光,但這一生中,我從未想過如此攝人心魄的眼神會盯著自己。我當時肯定是嚇得退後了一步。

“過來,勞爾·安迪密恩。”那聲音聽上去如同一把鈍劍在刮擦羊皮紙。老人的嘴嚅動著,就像是海龜的唇緣。

我朝前走了幾步,直到一台通信控制台攔在了我和木乃伊形體的中央,這才停下腳步。老人眨巴著眼睛,擡起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對那柔若細枝的手腕來說,那手看上去依舊太過沉重。“你知道我是誰嗎?”刮擦似的聲音輕如細語。

我搖搖頭。

“你知道你在哪兒嗎?”

我吸了口氣。“安迪密恩。我想,是在被遺棄的大學中。”

皺皮折攏,露出無牙的笑容。“很好。同名者認出了這堆命名他家族的石頭。但你猜不出我是誰嗎?”

“猜不出。”

“你也不想問問,你是如何從死刑中活過來的?”

我以閱兵式的稍息姿態站在那兒,等待著他的答案。

老人又笑了。“很好,真是好極了。安心等待,萬事皆成。當然事情的細節並不光彩……賄賂一下高層,用擊昏器替代死亡之杖,然後再賄賂一下那些證明死亡和處理屍體的人。勞爾·安迪密恩,我們感興趣的不是‘如何’,對不對?”

“對,”我終於回答道,“為什麽?”

海龜的唇緣抽動了一下,龐大的頭顱點了點。我現在注意到,即便經歷了幾個世紀的風雨摧殘,那張臉依舊尖削,有棱有角——一張色帝的面容。

“對極,”他說,“為什麽?為什麽我們要費盡周折偽造你的死亡,他媽的橫越半個大陸,把你該死的軀體運到這兒?到底是為什麽?”

這些汙穢之言從這老人的嘴裏吐出,聽上去似乎並不怎麽刺耳。就好像他一直在用這些詞點綴他的話語,都成了家常便飯,使得它們已沒有特別的強調意味了。我等著他繼續。

“因為我想讓你為我辦件事,勞爾·安迪密恩。”老人費力地呼吸著。白色的流體在靜脈管中流淌。

“我有別的選擇嗎?”

那張臉又露出了笑意,但是眼神卻和墻上的巖石一樣亙古不變。“親愛的孩子,我們總有選擇。就此事而言,你可以不顧你欠我們的恩情,不顧我們救過你的命,盡可以離開這兒……想走多遠就走多遠。我的仆人不會阻攔你。要是運氣好,你可以走出這片禁區,找到回文明區域的路,但是,到了那兒,你就得四處躲避聖神巡邏官,因為你身份不明,也沒有證件,那會給你帶來……啊……很大的麻煩。”

我點點頭。我的衣服、腕表、工作證、聖神身份證現在可能都已經躺在托柴海灣裏了。因為常年在沼澤地中擔任獵人向導,我已經忘了當局在城市中是如何頻繁地盤查人們的身份證。一回到任何一個海岸城市或者內陸城鎮,我馬上就會被迫想起這一點。即便是鄉下的工作,比如牧羊人和向導,都需要聖神身份證,它們是用來征收稅金和什一稅的憑據。如此一來,我的余生便只能躲在內陸,生活在遠離大陸的地方,躲著所有人。

“或者,”老人繼續道,“你能為我辦一件事,並變得富有。”他頓了頓,黑色的眼睛審視著我,那眼神一如專業的獵手在審視小狗崽,判斷它們能不能成為上佳的獵犬。

“告訴我,是什麽事。”我說。

老人閉上雙眼,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當他繼續開口時,眼睛並沒有睜開。“你識字嗎,勞爾·安迪密恩?”

“識。”

“你有沒有讀過那部名叫《詩篇》的詩作?”

“沒有。”

“但你總該聽過其中一部分吧,對不對?毋庸置疑,你出生在北方的遊牧部落中,講故事的人肯定略微談到過《詩篇》,對不對?”那嘶啞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奇怪的腔調。也許,是謙遜。

我聳聳肩。“聽過一點。我的宗族偏愛《嘉登史詩》和《格列儂高傳奇》。”

色帝的面容皺起,變成一副笑容。“《嘉登史詩》。對,那篇中有個馬人英雄,也叫勞爾,對不對?”

我沒有吭聲。外婆一直很喜歡那個名叫勞爾的馬人。母親和我都是聽著這個馬人的故事長大的。

“你相信這些故事嗎?”老人突然放聲叫道,“我是說,《詩篇》裏講的故事。”

“相信它們?”我答道,“相信它們真的發生過嗎?朝聖者和伯勞,以及一切?”我遲疑了一秒鐘。的確有人相信《詩篇》中的吹牛大話,也有人壓根就不信,它們都是些虛構的神話和扯淡,混雜在一起,將神秘的面紗籠罩住醜陋的戰爭和混沌——隕落之上。“我從沒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我實話實說,“這有什麽關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