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那晚,一名來自浪漫港聖神修道院的神父過來探監。這是名矮小的男人,有點緊張兮兮,一頭稀疏的金發,還略有點口吃。一進入封閉的視察室,他便作了自我介紹,稱自己是謝神父,並揮手打發守衛離開。

“我的孩子。”他剛開口,我便有一股想笑的沖動,因為這人的年紀看上去跟我差不多大,“我的孩子……你為明天做好準備了嗎?”

笑的沖動頓時煙消雲散。我聳聳肩。

謝神父咬著嘴唇。“你沒有接受我主……”他說,聲音因激動而顯得很緊張。

我又有聳肩的沖動,但還是忍住了,而是說道:“神父,我沒有接受十字形。但這並不是一回事。”

他那褐色的眼睛依舊不依不饒,幾乎帶著懇求。“這完全是一回事,我的孩子。我主已經昭示了這點。”

我沒有吭聲。

謝神父放下手裏的彌撒書,握住我綁在一起的手腕。“你知道,如果今晚你能悔過自新,接受耶穌基督,作為你的救世主,那麽……三天後……在我主寬容之心的恩典下,你將會獲得重生。”那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你肯定知道這個,對不對,我的孩子?”

我回了他一眼。過去的三晚,隔壁牢房有個囚犯一直在聲嘶力竭地尖聲喊叫,把我弄得身心俱疲。“對,神父,”我回答道,“我知道十字形是怎麽運作的。”

謝神父精力旺盛地拼命搖頭。“不是十字形,我的孩子,是我主的恩典。”

我點點頭。“神父,你有沒有經歷過重生?”

神父低頭看著地板。“還沒有,我的孩子。但我一點也不怕那一天的到來。”他再次擡起頭望著我。“你也不應害怕。”

我暫時閉上雙眼。過去的六天六夜,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思索這一點。“瞧,神父,”我說,“我並不想傷害你的感情,但是幾年前我就已經做出決定,不會將自己出賣給十字形。我想,我現在也沒有理由改變自己的信仰。”

謝神父朝我湊過來,目光如炬。“任何時候你都可以皈依我主,我的孩子。但過了明天早上,就太晚了。你的死屍會從這裏運出去,扔進大海,成為海灣中食腐魚的嘴中餐……”

這景象並不是頭一次出現在我腦海裏。“對,”我說,“我知道被處刑的死刑犯如果沒有皈依,會落得什麽下場。但是我有這個——”我點了點皮層同步器,現在它被永遠地連接在了我的太陽穴上,“我不需要十字形的寄生蟲寄生在我體內,讓我成為永世不得超脫的奴隸。”

謝神父猛地朝後退去,似乎被我狠狠摑了一掌。“將小小的一部分人生獻予我主,這不是被奴役。”他叫道,口吃被冰冷的憤怒驅逐,“早在這重生的切實福祉還沒出現前,就有數百萬人主動獻身。而現在,數十億人滿懷感激地接受了它。”他站起身,“我的孩子,你可以有你的選擇。或是永恒的光明,被賦予幾乎無限的生命,來侍奉基督;或是永世的黑暗。”

我聳聳肩,把頭扭開了。

謝神父為我賜福,向我道別,語調中摻雜著悲傷和輕蔑,然後轉過身,叫來守衛,拂袖而去。一分鐘後,守衛抓住我的同步器,讓痛苦刺進我的頭顱,拽我回到了牢房。

我不會長篇累牘跟你們講述那無盡秋夜中闖進我大腦中的想法,這會令你們厭煩。當時我年方二十七。我熱愛生命,那熱情有時會將我引入麻煩的旋渦……雖然那些麻煩從沒有現在這麽嚴重過。那晚最初幾小時,我思索著,是否可以像籠中的野獸一樣用爪子撓破鐵欄,從中逃脫。但這座監獄高高地矗立在懸崖上,俯瞰著托柴海灣中名為“下顎”的暗礁,這些礁石一路伸向遠方。所有東西要麽是牢不可破的有機玻璃,要麽是堅不可摧的鋼鐵,要麽是天衣無縫的塑料。監獄守衛攜帶著死亡之杖,我覺得他們會毫不猶豫地使用它們。即便我能逃脫,只要同步器遙控裝置上的按鈕按一下,就能讓我蜷緊身子,遭受到全宇宙最厲害的偏頭痛,直到最後他們跟隨信標找到我的藏身之處。

最後幾小時,我就這麽思索著自己短暫、無用一生的愚行。心裏雖沒感到任何遺憾,但在海伯利安的二十七年,也沒有多少值得誇耀的地方。我一生的主題曲就像是那同樣冥頑不靈的倔強,而正是那倔強,讓我拒絕了重生的機會。

這麽說來,你倒不如將自己的一生獻予教會,我腦袋後面有個狂熱的聲音悄悄說道,那樣至少,你還能獲得一次生命!過了此關,你就能擁有更多的生命!你怎能拒絕這樣的買賣呢?一切都比真正的死亡美好……你腐爛的屍體會成為食肉魚、腔棘魚和鯊蟲的口中美餐。好好想想吧!我閉上雙眼,為了逃脫腦海中不斷回響的喊叫,假裝酣睡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