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夢與上帝(第4/5頁)

古人說四十不惑,對極。許劍的個人經歷從反面證實了這句格言。39歲那年他“惑”了那麽一次,被一個叫池小曼的漂亮女人所惑。這次被惑的代價頗為慘重:被妻子趕出家門,又被牽連到一場命案中。所以,四十歲以後他就“不惑”了,堅決地不惑了。

這次事變中許劍有一點體會:人的一生中,有些路徑的選擇並不能由你作主,比如他與小曼的私情,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男女私情難成正果,常常以悲劇或鬧劇結尾……問題是理智鬥不過欲望,凡人鬥不過上帝,木偶強不過身後的提線。後來看了電影“手機”,影片中的費老對男女偷情有一句語重心長的教導:麻——煩。他對這句話感觸良深。所以,當他開始剝下池小曼的高档文胸和內褲時,其實是在頂著麻煩上。

要命的是,這次慘敗並非只留下黑色的回憶,倒是很有幾抹亮色,讓許劍銘骨刻心,欲忘不能。復婚後,在與宋晴行夫妻之事時,小曼仍然似嗔似怨地臥在頭頂的黑暗中。他的人格(甚至他的肉體)已經殘缺,一部分永遠嵌入小曼的體內了,就像蜜蜂蜇人後必然把蜂刺留下。

畢業18年後,即許劍同宋晴離了婚尚未復婚的當兒,他回過一趟母校。母校已經大變樣,路旁是修剪整齊的小葉黃楊,花圃裏姹紫嫣紅,樹蔭上邊露出現代化的的白色圖書館大樓。讓他印象最深的是18年後的學生,迎面而來的少男少女比當年的學兄學姐更漂亮了,更性感了,更張揚了。記得他畢業那年,即1983年,班裏曾搞了畢業記念冊,人手一份,那時的工藝水平和財力都有限,記念冊很粗糙的,但他們幹得相當精心。扉頁上是許劍的題詩(為這首歪詩他曾苦吟了幾個通霄),其中有一段:

“或許有一天,你回來

一個白發老人,披著夕陽的橙色

梧桐林蔭,石子路,年輕的男女身上

你劈面撞見二十歲的自我。”

現在可不正是這樣?自己的頭發倒還沒白,但目光中已經滿含滄桑。他就這麽滿目滄桑地看著學弟學妹們步態輕盈地走路,看著他們在林蔭中熱擁長吻,心中免不了過來人的感慨。

他這次回母校是為了查資料,以便為被疑為殺人犯的情人洗冤。上午他一直泡在圖書館查找資料,下午他去探望了專業課的老師們。大學生回校一般只看望專業課老師而不看望基礎課老師,因為基礎課是上大課,老師和學生沒有太多的私人接觸。該看的老師都看完了,他告辭老師準備去火車站。但走出學校家屬區門口時,總覺得意猶未盡,似乎有一個很該拜訪的人給忽略了……是張上帝!他也是基礎課老師,而且教的是學生們最不看重的一門課,但那些“上帝語錄”給許劍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叠遭變故之後,痛定思痛,更能感悟到那些雋語的睿智。他返回家屬區,輾轉打聽“18年前教馬列哲學的張老師”。這番打聽相當困難,因為他叫不出張老師的名字。“張上帝”這個名諱當然響亮,但它只在那幾屆學生們中流傳,家屬區的老師們大概未受感化。

最後總算找到了,是在一幢老樓。樓房也是有年齡的,這一位已經是滄桑老者,面目灰暗,精氣全無,樓道裏貼滿了疥癬般的小廣告。一個老嫗來開了門,問清來意,冷淡地指指屋內,就自顧回臥室了。客廳裏的張上帝這時已經站起來,迎接難得來此拜訪的往屆學生,很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他已經退休多年,頭發全白了,皮膚枯黃,鎖骨凸出。家中擺設與許劍拜訪過的專業老師相比,明顯低了幾個档次,沙發是舊式的,只是新蒙了布面,顯然是手工制作,比較粗糙。地上是較低档的小瓷磚。客廳裏也都是面目灰暗的舊式家俱。這不奇怪,如今哪個老師不賺外快,醫學院老師賺外快更容易一些,但張上帝靠他的玄談是賺不到鈔票的。

許劍心中微微發苦,心想張老師這一生太失意了。不過兩人一開始談話,他就知道自己的憐憫是弄錯了對象。張上帝顯然並沒因生活清貧而折了銳氣,照舊得意地生活在他的玄談世界裏,根本不在意塵世的榮辱。他的談鋒依然很健,像過去一樣,“上帝”這個詞在談話中仍然有很高的頻次。

許劍在這兒談得很放松。他把對方看成了聽取懺悔的上帝,而且這是“上帝”本人,不需經過牧師作中間人。他談了畢業18年來經歷的風風雨雨,談了他親歷的偷情、兇殺、性怪癖,等等。最後他抱怨說:

“張老師,你的上帝語錄害了我一輩子。”

張上帝笑問:“怎麽害你?”

“它讓我太清醒了,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張上帝得意地笑了,說了一句新語錄,言簡意賅,足以流傳千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