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上帝的誘餌

許劍同池小曼的私情是從一次診病開始的,那是兩年以前的事,也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上世紀末的一個星期一,許劍在新的醫院大樓裏值門診。他是內科主任,平時在病房值班的時間多一些,但至少星期一、三、五是要看門診的。新大樓是第一天使用,建築相當豪華壯觀,趕上三星級飯店的水準了。這正是醫院門口掛的宣傳橫幅:歡迎你到“三星級”醫院就診。這個橫幅是醫院宣傳科特意針對外行擬的,因為老百姓對醫院的幾級幾等沒有概念,但一般都知道飯店的星級。

特車廠是一個部屬大廠,職工醫院規模比較大,但遠遠大不到眼前這個份上。能有今天的規模,都是現任院長鼓搗出來的。十幾年前曹院長打聽到北京某研究所搞出一種燒傷藥膏,正急於找一家醫院做臨床試驗,他果斷決定參與合作,上馬燒傷專科。如今,這種“暴露式濕潤療法”已經成了燒傷的標準療法,而特車廠燒傷專科在國內也有了名氣,甚至常常被選派出國,執行國際緊急救助。當然,名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票子。燒傷治療很費錢也很賺錢,病人只要進了醫院,花費就以“萬元”為單位。而且北京那個研究所照顧老關系,至今仍是按特價向這兒提供燒傷膏。如今醫院的固定資產已經積累到一個億,所以,許劍從心底裏很佩服曹院長,他絕對屬於新時代的弄潮兒。

醫院門口新拉了一幅巨型橫幅:熱烈歡迎市領導到我院檢查指導。今天是市公安局牽頭搞防火安全檢查。那年是多事之秋,全國火災十幾萬起,還有死傷上百人的特大型事故,包括死傷280人的煙台海難等。各級頭頭們為保住頭上的烏紗,對安全防範動了真格。不過,聽說公安局長的巡查原來不包括廠醫院,是曹院長通過關系硬爭來的。他是想借新大樓啟用這個東風,和公安局長拉上關系。本來新大樓半個月前就可以啟用了,他特意推遲到今天。

特車廠位於城鄉結合部,病人中除了本廠職工外,郊區農民占了很大一部分。這會兒許劍對面坐的就是一家農民。小病人只有九個月大,抱孩子的是奶奶,同行的是孩子爹。這家人明顯沒和財神爺攀上親家,衣著寒傖,滿面皺紋裏嵌著灰土。小病號面色發黃,嘴唇發烏,有氣無力,連哭聲也十分細弱,沒有同齡小孩應有的鮮嫩。他們上星期已經來過一次了,許劍診斷是先天性心臟病,讓他們再做X光、心電圖和超聲心動圖,今天他們把化驗結果都帶來了。許劍看了結果,對他們說:

“沒錯,可以確診是先天性心臟病,室間隔缺損,而且症狀比較嚴重,你看病人的嘴唇青紫,這說明缺氧相當厲害了。多普勒超聲也探到相當重的收縮期湍流。必須盡快做手術。特車廠醫院是做不了的,建議你們到市中心醫院。”

孩子爹垂下目光,木然說:“那就做吧,有啥法子哩,做吧。這種手術得多少錢?”

“三萬元左右吧。”

“那俺們回去湊錢吧,三萬塊,對俺們可不是小數啊。”

孩子奶眼淚汪汪地說:“小寶的命比錢關緊,回去想辦法吧,砸鍋賣鐵也要治。老天爺呀,你咋恁偏心,偏偏讓這病落到俺小寶頭上。”

許劍天生心軟,當了十幾年醫生,死人也見過幾十個了,至今沒把心淬硬。他盡力安慰道:“這種病也算是常見病了,一百人中就有五六個,最近幾年格外多,一百人中已經有七八個了,發病率的增加可能與環境汙染有關。你們別擔心,手術不算危險,而且術後效果很好的,不會留後遺症。”他隨便問一句,“孩子媽咋沒來?”

這句話無意中戳著了這個家庭的痛處。孩子爹看看許劍,沒說話。孩子奶咬著牙說:“那賤貨不算個當媽的,連人也算不上。小寶病成這樣,你猜她咋說?她說別治啦,花那個冤枉錢幹啥,這個死了再生個沒病的。俺們知道她的心思,嫌咱家窮,結婚後就操心著往別家走(離婚),她怕有了孩子是累贅。”

男人低聲說:“媽你別說了,丟人。”

許劍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勸慰,而且刹那間心有所動——想起了張上帝。張上帝曾說過一種非常異端的觀點,與那位狠心的孩子媽頗為類似。他說上帝主管著大千世界,但上帝的道德規範常常不符合現代人所珍視的人道主義,倒是更像古希臘時代的斯巴達人。斯巴達人生下孩子就丟在山溝裏,幾天後再去看,能活下來的證明生命力頑強,抱回去繼續撫養,死了就喂野獸。正因為這種比自然選擇更殘忍的人工選擇,所以斯巴達民族的體質極為優秀,其軍隊令人聞風喪膽。張上帝說現在不行啦,現在無論什麽遺傳病都要盡力救治,直到醫學無能為力時才作罷。於是大量的社會財富被用於矯正上帝的工作疏忽。而且更糟糕的是,這樣還會留下危險的隱患:讓不良基因躲過自然選擇,傳給千秋萬代。其實完全可以用遠為簡便的辦法去解決——再生一個,僅僅耗費一顆精子和卵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