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裏奧恩站在森林邊上,眺望著湛藍色的海灣。一艘三層槳座的巨大戰艦浸在海水裏,燃著熊熊烈火,煙焰噼噼啪啪,直沖熱帶的烈日,奔騰的火舌舐著船尾,最後一團烈焰吞噬了高聳在艦首的海神波希東[1],吞噬了他那木制的胡須和銳利的三叉戟。

當被燃焦的、面目全非的海神搖搖晃晃墜入海水中時,克裏奧恩垂首鞠躬,口中吟誦著荷馬的古典禱詞。這是一個預兆,預示著他再也見不到故鄉的藤蘿和盤根錯節的橄欖樹,再也不能與哲學家們促膝而談,再也聽不到神一般的亞歷山大向波斯人的軍隊沖鋒時用馬其頓語的呐喊。

余燼慚熄,木材爆裂的聲音也漸漸平息。在一片參差茂密的樹叢和怒放的奇葩掩映之下,船員們驚恐地畏縮在一起。他們是異族人,是來自底比斯[2]膚色黝黑的埃及水手,被偉大的亞歷山大強征入伍,在反對阿拉伯和印度君主們的艦隊服役。

他們忐忑不安地持著長矛,自知犯下最無恥的叛逆罪,但對自己的行為毫不內疚,硬著頭皮聽任他們年輕的指揮官令人恐懼地大發雷霆。他們目光貪婪地盯著身旁的女人——他們在這塊難以置信的土地上的新發現。

這裏,頭頂上異星閃爍,大地上到處都有棲身之所,各種食物俯拾皆是。這些女人身材高大,體質輕巧,挺直矯健。對於這些幾個月來甚至連一條美人魚都未見到的水手們來說,她們古銅色的皮膚和含笑的眼睛真令人賞心悅目。

他們何必要離開這些新發現的樂趣,這些溫順種族的友好人民——他們用那柔和的聲調自稱為瑪雅人?又何必要在那永不平息的海洋上重新起航向落日駛去呢?那未免過於觸犯神靈了。他們確信這一次他們的屍骨將爛在這無底大海中不見天日的淵穴裏,也許他們的船將掠過海角天涯,墜落到古老渾沌的深淵中去。

不,他們不能再觸犯那些水神了。當他們正繞著敵人的海岸航行時,印度洋上颶風驟起,將他們與尼爾克斯-亞歷山大的將軍的艦隊吹散了。

自那以來只有愛西斯女神[3]和歐賽爾裏斯[4]才使他們幸免於難。這裏的人民把他們和他們那碧眼金發的年輕指揮官,當作來自大洋彼岸的神。他們要留下來,留在這裏人民中間。當他們的戰艦駛入這奇妙的海灣時,難道這些人民沒有屈身下跪,對克裏奧恩頂禮膜拜嗎?難道他們沒有對他歡呼,用一種莫名其妙的名字稱呼他,好像對他盼望已久似的嗎?對,他們把他稱之為魁紮爾[5]。

然而,在這和煦的空氣中舒適地享受了一個月,又補足了食物,裝滿了水櫃之後,克裏奧恩便以他那希臘人的執拗,命令他們重操船槳,再去迎擊他們曾奇跡般地逃身出來的海上的狂濤險阻。對於他們所有的不滿和抗議,他只是冷酷而嚴峻地緊閉著嘴巴。

所以,他們就將戰艦付之一炬!克裏奧恩不可能強迫他們再去頂風破浪了,他那希臘人所有的學識,他在波斯的巫師,印度人和出沒在世界屋脊巖洞中的獨目食人生番當中學來的所有魔法都無濟於事。

但是,因為他是長官,而他們不過是埃及的奴隸;而因為他身著閃亮的甲胄,並知道怎樣揮舞挎在身邊的馬其頓短劍,所以盡管他們整整一百個人對他一人,他們還是畏縮著,惶惑不安。

而這個披盔戴甲,象年輕的太陽神一般可怕的希臘人,仍然一動不動。那三層槳座的戰艦,已成為一個烏黑死寂的殘骸,飄浮在寂靜的海面上。身材高大、頭發烏黑的瑪雅人以始終如一敬仰的神情注視著他們歡呼為“魁紮爾”的這個陌生人。甚至那些像是用人的聲音從樹上譏笑他們的五彩繽紛、喧鬧的鳥兒們,也寂然無聲了。

舵手郝梯普戰戰兢兢地向他走過來,祈求道;“不要對我們發怒吧,高貴的克裏奧恩。我們只是做了最適宜的事罷了。在這裏,在人民中間,我們就像神一般。為什麽要去擊風搏浪,去忍饑挨渴,遭遇惡魔,也許還要冒墜入那嚇人的海角天涯的風險,而去重做奴隸,當牛作馬,並重新去揮舞兇殘的武器呢?”

克裏奧恩緩緩地轉過身來。“毫無疑問,你們為自己做了最適宜的事。”他平靜地說道,“你們是奴隸,埃及人,你們將遠離風浪,與這些土著混居一起,而並不覺得自輕自賤,你們將傳授給他們你們所知的技藝並為此而心滿意足。但我是一個希臘人,他們只是野蠻人。

我將不會在這等人和你們中間蹉跎生命。生命乃是儲存精神實體,玄奧思想的寶貴軀殼,否則它就形同虛設。在遙遠的世界那一邊,偉大的亞歷山大正在向新的勝利進軍,希臘文化隨著他而傳播開來。這裏卻是一潭死水,只有一些不懂科學和高貴哲學的頭腦。就此而言,我,一個希臘人,和這些,或和你們有什麽相幹呢?!啊,郝梯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