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3/4頁)

啪。一個小布袋落在地上,卡魯米把它朝灌木裏踢了踢,卡裏阿姆抓過袋子,打開,是幾十個先令。她充滿感激地看著他,黑夜裏,卡魯米露出了雪白的牙齒,他笑了。

卡裏阿姆突然驚恐地尖叫了一聲,她看見馬孔能手持火把,站在卡魯米的背後,那雙眼睛,似乎燃燒著地獄的火焰。那頭黑色的野獸低低地吼了一聲,朝他們撲了過來。卡裏阿姆聽見了肉體撞擊的沉悶聲響,然後是火光劇烈地閃爍,她驚訝地看見幾團黑影糾纏在一起,互相撕咬,面目模糊。

突然她心頭猛地一縮,有什麽銀晃晃的東西刺痛了她的眼睛,那是馬孔能的彎刀,是能將堅硬的花梨木一刀兩斷的。那銀色的影子飛快地遊動著,空氣中不時迸出血肉撕裂的聲音和低低的哀嚎。她聽見鬣狗的狂吠,那是馬孔能殘忍的笑聲,他似乎在說,原來那是你卡魯米的崽子啊,那頭怪物是你的崽子啊。銀色的彎刀高高地舉起,照出卡魯米扭曲而驚恐的面孔,突然,他的喉嚨中爆發出一聲怒吼。

跑!他說。這是他的最後一句話。

卡裏阿姆抱起懷中的繈褓,瘋也似的朝叢林深處奔去,尖利的枝葉劃破她的皮肉,一幕幕往事在她眼前不停閃回。渾身血汙的嬰孩,驚惶失措的接生婆,出離憤怒的馬孔能,還有阿顏。對,阿顏,那個說不清歲數的女人,一想起那張松垮得幾乎脫離頭顱的面孔,她就不住地戰栗起來。

阿顏說,這個孩子是妖魔降生。阿顏說,這個怪物會給部落帶來災難,就像那群東方的惡魔般,對世界的中心犯下了滔天大罪,西方繁榮的高塔在閃光的瞬間灰飛煙滅,淪為一座血與火的活地獄,仇恨之神即將揮動它的披風,人間將因這些怪物而徹底改變,人類的未來陰暗曖昧,捉摸不定。阿顏說,殺死它。殺死它殺死它殺死它。

呼。一陣喘息潮濕地噴在後脖,卡裏阿姆心頭一顫,腳下一滑,連人帶著繈褓滾下了山坡,消失在灌木深處。

在普世災難面前,每一個無法逃避的生命,都會作出其自身特有的應激反應。無論這種反應是基於文化背景、社會階層、生活經歷或是個體性格,在此時此刻,卻都是同樣的悲愴而脆弱,億萬姿勢各異的眾生,超越了歷史與道德的藩籬,共同指向一種最真切的存在。

這種存在,叫做宿命。

傑夫雙手平攤,掌心朝上,背對人群,那是遙遠的東方,聖城之所在。他口中念念有詞,心底明白,一切將在今夜結束,但一切又將重新開始,在那神的國度。但為何此刻,他的思緒中竟然有一絲猶豫,復雜而微妙,回憶的碎片如風沙般在眼前翻滾不定。

不,主是對的,祂從不背信棄諾。

傑夫的唇邊輕輕滑落一句話,那是曾在心中默念過千萬遍的信仰證詞。

“La ilaha illa Allah,Muhammadur rasoolu Allah.”[除了真主(安拉)之外,再無其它的主,而穆罕默德是安拉的使者(先知)。]

訇。一陣灼熱的白光如同閃電般亮起,伴隨著億萬倍於驚雷的聲響,人群如同脆弱的樹葉向四周撲打粉碎,接著,大地顫抖,高樓大廈如同沙灘上的城堡,刹那間傾頹崩潰,繁華不再。

在最後一刻,傑夫·史密斯想起了他原本的名字,那個神聖不容褻瀆的名字,瓦裏德·艾爾—謝赫裏。他再也不用以別人的名字活著了。

白光照亮了紐約城的最後一個夜晚。

在隨後的數個月內,類似的白光將接連在美國境內各大城市亮起,接著是中東、兩河流域、東歐、太平洋沿岸……混亂與恐懼的疊加,吞沒了微弱的希望燭焰。

如同所有人類歷史上的悲劇,天災與人禍總是形影相隨,一切人性的醜惡與制度的缺陷,在自然選擇的放大鏡下,暴露無遺。災難面前,人類文明的溝壑並沒有被填平,相反,卻被仇恨撕裂得愈加深遠。

瓦裏德·艾爾—謝赫裏不曾想到,他那無上的榮光,卻換來了民族更為慘烈的犧牲。

也許,這就是宿命。

億萬年來靜謐如是的月球,如同一部沉睡已久的機器,緩緩舒展生澀的發條,睜開深邃似海的眼睛,釋放出懾人的巨能。月光,或者說,透過月面折射的陽光,已不再是人類記憶或者歷史記載中那般,它不再溫柔似水。

它蠻橫地撥開人類大腦中的開關,讓進化巨輪碾碎一切已經固化在人類記憶中的生活、情感以及行為方式,同時,將正常的歷史進程摧毀殆盡。

晴子姑娘的黑色長發,在風中散亂如不知名的生物。

“看看我!看看我這雙惡魔的眼睛,是不是覺得所謂的愛、信念、勇氣都是一些可笑的字眼!你永遠不會明白這種感覺,每天看到的,只是一個徹底混亂、完全無法理解的世界,你甚至不知道今天和昨天,和之後的千千萬天之間有什麽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