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第4/4頁)

老人靜靜地站著,如一棵枯萎的櫻木。

“知道嗎,伊藤君。我是多麽的羨慕你,羨慕你能享受著永恒的黑暗呢。”

伊藤賢三張了張嘴巴,卻沒有說出話來。他聽見,似乎玻璃窗被什麽物體重重刮了一下,嘩啦啦地震動著,窗外有鳥兒撲打翅膀的聲音,然後,便是遠遠落地的聲響,像眼鏡跌落地毯般,細微而沉悶。

他終於明白了,為何在這250米高的密閉觀景台上,卻仍寒風凜凜。

伊藤君,已經有五十年沒人這麽叫過了吧。

伊藤賢三顫巍巍地扶著玻璃窗,站上了金屬扶手,他摸到了鋒利的缺口邊緣,一股清新的空氣吹拂著面龐。這充滿了記憶的東京鐵塔啊。

那一瞬間,他似乎又看到了久違的光明。

在這一秒鐘裏,有近三萬名人類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以各種不同的方式。這已經是他們僅剩的自由和尊嚴。

在地球的各個角落,冰川或沙漠,高山或平原,城市或鄉村,許多人類實踐著另一種簡陋卻行之有效的方法。這種方法的原理,與科學家們的偉大嘗試出奇的相似,只不過,他們實施的對象,不再是三十八萬四千公裏外的月球,而是自己唾手可及的雙眼。

為了不在扭曲的世界備受折磨,不再掙紮於崩潰的邊緣,他們甘願刺瞎自己,在無盡的黑暗中度過殘生。盲者倒比明眼人更有福。

這只是人類艱難處境的一幅剪影。

最初的變異者被當作另類,遭受歧視、驅逐、虐待,甚至屠戮,但隨著變異者人數的日益暴漲,正常人,或者說,潛伏者們,反過來成為弱勢群體,慘遭報復。宛如中世紀再現,各種不公不義借著群氓的力量大肆施暴,無理性的審判與迫害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反復上演。

人類仿佛一夜間退回到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一切都變得赤裸而瘋狂。進化的眼睛並沒有給人們帶來光明的福祉,相反,他們看到的是如地獄底層般的暗無天日。

疼痛,讓卡裏阿姆從昏迷中掙醒,她發現自己倒臥在一棵柚木下,東邊的天空已開始泛白,鳥兒開始歌唱,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與植物的清香。

她緊張地解開胸前的繈褓,摸索著。那團溫暖而柔軟的生命,正甜美地起伏,卡裏阿姆松了一口氣。借著微露的晨光,她端詳著那張小而圓的臉,閉著眼睛,嘟著嘴唇,正在呢喃著誰也聽不懂的語言,或許正在睡夢中和誰快樂地交談著吧。

寶貝,你不是怪物,你是我的兒子。

卡裏阿姆在心裏默默祈禱著。

你和別的孩子一樣,是受到神的庇佑的人,你一定會活下去,健康快樂地活下去。

黎明的雲彩如同鯫魚般,閃爍著金紅紫黃的光澤,密密地遊蕩在粉藍的天際。盡管全身遍布傷口,卡裏阿姆還是站了起來,眼中閃爍著光芒。她要去北邊,去裏貝卡·羅羅索裏的“烏莫查”[“烏莫查”(Umoja),在斯瓦希裏語裏是“團結、聯合”的意思,於1994年在裏貝卡·羅羅索裏的帶領下首先成立,成員幾乎全部由被丈夫驅逐出家門的失婚婦女組成,以對抗性侵害及家庭暴力。],那裏有溫暖,有保障,還有希望。

她的寶貝也醒了。卡裏阿姆給他取名為森特瓦奇(Sentwaki),在斯瓦希裏語中,這代表著“勇氣”。森特瓦奇睜開了眼睛,先是兩只深褐色的,然後是頭頂三只淡紫色的,溫柔地望著母親。

太陽出來了。金色的光驅逐著黑暗,緩緩地掃過非洲大陸,掃過這顆蔚藍色的行星。

或許,許多人的雙眼,已經看不見這燦爛而溫暖的陽光,或許,對於許多人來說,這不過是痛苦的延續、抉擇的煎熬。但是,仍有那麽一些人,他們胸懷勇氣,仰望天空,企盼著陰霾散去,企盼著嬌艷的鮮花、茂密的森林、廣袤的海洋、浩瀚的星空……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回到眼前,如同它們從未離開那般。

活著,便是選擇了希望,便是選擇了相信,相信人類定能度過這個無比寒冷漫長的黑夜。

嶄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