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啊,我若忘記你……”*(第2/2頁)

在馬文看來,這片山脈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終於,好多個小時之後,山脈的終點出現了,那是一段高聳、陡峭的陸岬,從一群小山中異峰突起。父親驅車開進一條淺淺的山谷,又沿著一段長長的弧形山路繞向山脈的另一側——在行駛過程中,馬文慢慢發現,就在前方,發生了一些十分奇怪的現象。

這時的太陽已經完全降到右側的群山背後——他們眼前的山谷本該一片漆黑,可是,一道冷冷的白色光輝卻從車子行駛的峭壁之下漫溢上來,充斥了整片山谷。然後,突然之間,他們開進一片開闊的平地,冷光的源頭展開榮耀的身姿,橫在他們面前。

狹小的車廂裏靜謐無聲,就連發動機都停了下來,唯一的聲響只有氧氣輸入車廂時的竊竊私語,以及車子外壁散發熱量時偶爾發出的金屬劈啪聲。那輪碩大的銀色圓盤低低地懸掛在遙遠的地平線之上,大地籠罩著一層珍珠似的柔光,卻沒有一絲暖意。它是如此光輝奪目,過了幾分鐘之後,馬文才適應了它的光芒,才敢用正眼去看,結果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他認出了那上面的大陸輪廓,還有大氣層的模糊邊界,以及浮島一般的朵朵白雲。雖然距離遙遠,他依然能看到極地冰蓋反射的刺眼陽光。

真是太美了,跨越時空的深淵,它已經深深觸動了馬文的心靈。在這輪閃耀的圓盤之上,有他從未見過的所有奇跡——夕陽西下時天空的色彩,海浪拍打卵石海岸時的低吟,雨滴落地的輕柔,積雪無聲的祝福……這些,還有上千種其他的饋贈,原本是屬於他的合法遺產,但如今他只能從書籍和古老的影像記錄中得知這一切。一想到這裏,他的心中充滿了被放逐的苦悶與哀傷。

他們為什麽回不去了呢?在朵朵流雲之下,一切似乎都是那麽平靜。馬文的雙眼已經適應了刺目的強光,他看到圓盤上有些區域本該是一片黑暗,卻依然閃爍著微弱但又邪惡的磷光——隨後,他想了起來。他正看著的是世界的火葬場——哈米吉多頓[43]之後充滿輻射的戰後廢墟。穿過二十五萬英裏的空間,核彈爆炸後的余燼依然清晰可見,這是那段毀滅性時期的永久紀念。還要再過幾百年,碎石瓦礫間致命的光輝才會暗淡下去,生命才有可能回歸,填滿那片沉默無言、空虛寂寥的世界。

現在,父親開始說話,他把整個經過講給馬文聽。馬文從前就聽過這個故事,當時他覺得這一切和童話沒什麽兩樣,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有了不一樣的感受。很多事情他還不明白——他從未親眼見過那顆星球,也就不可能想象得到那些五光十色、多姿多彩的生命;同樣,他也無法理解那場戰爭,戰爭最終毀滅了整個世界,只留下一座庇護所,它因為遠離人群才得以保存,成了人類最後的希望。但他體會得到最後時日裏的創痛,庇護所裏的人們終於意識到,再也不會有運輸船噴出熊熊火焰,穿過群星,從家園帶來補給。無線電台一個接一個失去消息,在地球的陰影中,城市裏的燈光接連暗淡,徹底熄滅。最後他們孤立無援,之前的人們從沒有這麽孤苦無依過,他們的手中承載著人類的未來。

接下來的歲月令人絕望,生存之戰曠日持久,對手則變成了這片殘酷、野蠻、充滿敵意的世界。最後,人類勉強地贏了——這塊小小的生命綠洲戰勝了最嚴酷的自然環境。若不是抱有一個目標,一個值得為之奮鬥的未來,庇護所的人們也將喪失求生的意志,這是任何機器、技藝,甚至科學都無法替代的。

於是,馬文終於明白了此次朝聖之旅的意義。那個世界已然失落,只存在於傳說之中,他再也無法在溪水旁散步,再也無法傾聽遠山之上的隆隆雷鳴。雖說總有一天——但要多久呢——他孩子的孩子將會返回地球,繼承他們的遺產。狂風和暴雨會沖刷那片幹枯的大地,洗去上面的毒塵,將其沖入大海,並在大洋深處將毒物分解,直到它們不再戕害萬物。到那時,停靠等候在寂靜荒原上的無數飛船會再次起航,飛向太空,沿著來路,重返家鄉。

如今,這還只是一場夢——總有一天,馬文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要將這個故事傳給他的兒子,同樣是在這裏,身後群山拱繞,天空中銀光流溢,灑滿他的面龐。

回去的途中,他始終沒有回頭。在路旁的巖石上,地球那清冷而壯麗的輝光漸漸消散,令他為之動容,難以承受。他就要返回庇護所,與其他人一起共度被流放的漫長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