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第3/3頁)

等到我終於康復的那天,我打開那扇門走了出去,在走廊上看到了一個瘦弱的影子——後來我才知道,婉儀已經在那裏等了很久,終於等到我出門的那一刻,卻又膽怯了,慌亂得想要跑開。我沒有給她逃跑的機會,抓住了她的肩膀,擁抱了她。她突然像個普通的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緊緊擁抱著我,很久都沒有放開手。很多年過去婉儀也沒有解釋過那天為什麽要哭,我也沒有解釋過自己為什麽要擁抱她。因為我們兩個都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我們都是孤獨的孩子,在那些不斷重復的歌聲裏,我們早就是彼此唯一的朋友了。

從那天起,我們像是朋友,又像是一對兄妹。可我始終都在擔憂,因為我不知道我們的未來在哪裏。即便我們能幸運地活到成年,又能有什麽出路呢?育嬰堂裏的孩子們,最好的出路就是被人領養。這世界上永遠都有拋棄自己兒女的父母,也永遠都有想要生兒育女卻不得的夫妻。如果被有錢人家領走,說不定從此就能一步登天,改變自己的命運;但如果被不好的人家領走,說不定活得要比在這裏更淒慘。其實那些年裏,我們各自也都有過被領養的機會。但我和婉儀約好,如果有人想要收養我們,就必須把我們兩個一起帶走,不能留下另一個人,所以很多機會都被我們拒絕了。直到我們的年紀越來越大,錯過了被收養的黃金年齡。

後來有一天,教堂裏舉辦了一場慈善禱告,應邀來參加的都是北京城的社交名媛們,我們兩個作為唱詩班的領唱,也表演了拿手的曲目。禱告結束之後,嬤嬤突然把我們兩個都叫到她的房間裏。我們還不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什麽事情,只知道一切都聽從嬤嬤的安排。當我們走進那間房間時才發現,裏面坐的不只是嬤嬤,還有一位非常漂亮的貴族小姐。她當時不到三十歲,卻沒有梳著貴婦的發髻,仿佛依然還是獨身。在當時的中國社會,一個即將三十歲的女人還沒有結婚生子,是很難想象的一件事。我還記得那天她並沒有穿旗袍,而是穿著一件紫羅蘭色的洋裝,戴著齊肘的蕾絲邊手套,頭上是一頂同樣紫色的寬檐紗帽,像是個留過洋、念過西洋文學的女博士。

“孩子們,你們好。”

她很美,幾乎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女性,眼神很溫柔,聲音也很好聽,說話也是慢慢的。

“快給宋小姐行禮。”嬤嬤在一邊善意地提醒。

我和婉儀都有點被這位小姐身上的魅力攝住,癡癡地行了個禮,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來,讓我仔細看看。” 宋小姐一手一個,把我們倆拉到身邊,左瞧瞧,右看看,歡喜得不得了。

“你們兩個歌唱得都很好,我很佩服你們。”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位大小姐竟然會說自己佩服兩個育嬰堂裏的野孩子。

“我有個請求。”宋小姐笑著說,“你們能不能做我的孩子?”

“做你的孩子?”我問,“你是說我們兩個?我們兩個你都要?”

“是的,你們願意麽?”

“你不會騙我吧?”我冒失地問。

嬤嬤臉色一沉,正要責怪我,卻被宋小姐攔下來了。

“不會,今天不會,以後也不會。”她認真地問,“如果這樣,你願意麽?”

我看了看婉儀,她依然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我知道,無論我做什麽決定,她都會同意的。

而且我看得出來,宋小姐是一位善良的女人。

有時候人並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復雜,只是一個眼神,你就能判斷對方是否值得信任。

那天,我和婉儀離開了育嬰堂,再也沒有回去過。

我們和宋小姐一起坐上了她的馬車,走了很遠的路,一路上她坐 在我倆中間,握著我們的手聊天。

我已經忘記了她說的是什麽,只記得她講話很有趣,還會學各種各樣的人說話,逗得我倆笑了一路,比在育嬰堂裏 這些年的笑聲加起來還要多。

後來我們困了,就枕著她的膝蓋睡著了。

當她溫柔地把我們叫醒時,馬車已經停了,車門開著,外面是一座正在修建中的建築,比我們教堂還要高大恢宏。

建築大體的結構已經建好了,只剩下一些外立面的裝飾未完成,馬拉吊車正在吊著花崗巖石柱掠過我們的頭頂。

“這裏以後就是我們的家了。”她抱著熟睡中的婉儀下車,對已經看呆的我伸出了手。

那一年,我十歲,婉儀八歲,我們有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