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第3/3頁)

“謝謝你,白醫生。”海因斯獨自坐在黃浦江岸邊,望著奔流不斷的江水出神,“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完美的夢境,我該給你什麽樣的報酬?”

在他身後,白起把熄滅的煙頭輕輕放進垃圾桶裏:“那不是夢境,我說過夢境對你而言毫無用處。”

“難道那不是桃源鄉的作用?”海因斯驚訝道。

“跟我來吧,我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白起吹了個響亮的口楚。

“那是我的房間!我從二十年前就把那裏包了下來,做我上海的辦公室。”海因斯再度驚訝了。

“從我小時候開始,曾祖母就會經常站在這裏,望著那間屋子出神。我一直都不明白是為什麽,因為那間屋子很長時間都沒有人住,只有固定時間會有人過來打掃,除此之外,那盞燈只亮過三次……”少女黯然道,“現在想想,她其實一直在等你。”

“可她還是不肯來見我,只怪我做了那麽可怕的事情。”老人望著那個房間出神,耳邊只有黃浦江水的聲音。他們之間曾經只隔著這條江,卻始終都未曾跨越過去。

“她也曾經去過那裏。”少女說,“五年前你上一次到這裏的時候,我陪著她去過那間酒店,她在大廳裏猶豫了很久,可是最後還是讓我把輪椅推出去了。我問她到那裏做什麽。她說她要見一個人,一個她一直愛著的人,但是她卻傷害了那個男人,對他隱瞞了自己的過去。她想那個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了……”

“可這一切分明都是我造成的……”老人感到陣陣心痛,這個包袱自己背負了幾十年,艾琳也背負了一生,卻讓他們此生再也不得見面……

“我們兩個真是——”

“一對傻瓜!”少女釋然一笑,“我當時也是這麽說的,我想那些過去,那些過錯是誰的都沒有關系,重要的是你們此時此刻相愛著,過去的一切又有什麽關系呢?”

“過去的一切又有什麽關系呢……這個道理我們明白得太晚了……”老人悲痛中問白起,“你怎麽找到這裏的?這太不可思議了。”

“我碰了碰運氣。”白起誠實地回答,“當時的歐洲對於艾琳來說太過危險了,而上海又是當年猶太人避難的主要目的地之一。

只是中國駐維也納總領事何鳳山在1938到1940年期間,就為猶太人簽署了超過兩萬份前往上海的簽證。”

“我知道那位可敬的先生,他被稱為中國的辛德勒,在他的名字面前我真為自己的國家感到羞愧!”

“你是應該感到羞愧。”白起毫不客氣地說。

“可是我也曾經查閱過上海猶太人的入境記錄,為什麽我從未找到過艾琳的名字?”海因斯詫異地問。

“你找的是哪個名字?”

“艾琳·羅森博格,羅森博格是她父親的姓氏,我甚至查過當年所有姓羅森博格猶太難民的下落。”

“所以你沒有查過任何別的姓氏麽?”白起轉身對她的曾孫女說,“請告訴他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眼中泛著淚光:“我叫海棠,曾祖母生前人們都叫她海太太,她在戶籍上登記的全名是艾琳·海因斯。”

原來是這樣!海因斯的淚水再次滑落。

眼前的黃浦江仿佛被拉回了那個風雨飄搖的年代。一個憔悴的女人從難民船上登岸,她一路之上忍受著饑餓、寒冷、懷孕帶來的種種不適,還背負著愛人的傷害。可她還是成功到達了新的世界,在這裏紮下了自己的根,用自己的手養育了一個家族。別人問她名字的時候,她會告訴他們:我是艾琳·海因斯。

“起碼現在這一刻,你們知道彼此始終相愛。別再沉浸在過去的執念裏了,你已經可以解脫了。”白起說。

“過去的執念……解脫……”海因斯喃喃地說。

“那個東西我已經替你找回來了,我們的交易可以繼續了。”

“我想是的。”在今晚,老人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請把那塊古玉給我看一下吧,我還欠你一幅畫。”

白起點點頭,從西裝內裏口袋裏拿出了那塊蓬萊之舟的碎片,放在他的手心裏,同時遞上一支纖細的畫筆。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握住那支畫筆,仿佛回到了童年,從柳先生手中第一次接過它的那一天。

“我去給你們倒杯茶。”

海棠對白起悄悄地說,轉身輕手輕腳地走下樓梯。

她等了很久才把茶端上去,因為她能從那兩個人的表情上看得出來,他們要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像是某種神聖的儀式。

可當她推開閣樓房門的時候,白起已經不見了。她的曾祖父海因斯,獨自躺在那張曾祖母睡了一輩子的小床上,懷中緊緊抱著那幅《跳舞的艾琳》。

老人永遠地睡去了,他睡得甜美安詳,就像那幅畫中艾琳明媚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