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伊甸園中的絞刑

查爾斯頓,1767年6月

聽到鼓聲很久過後,我才看到鼓。鼓聲在我的心底回響,似乎我也是中空的。鼓聲帶有刺耳的軍隊節奏,穿過人群而來,意在蓋過講話聲和槍炮聲,讓人聽見。人們沉默下來,扭過頭,朝筆直的東灣街看去。東灣街從仍然在建的新海關大樓朝著白點公園延伸過去。

即使對於六月的查爾斯頓而言,這天的天氣也算得上炎熱。海堤上面是最好的地方,那裏有空氣流動,而處在這下面就像正被活生生地烘烤著。我的直筒式連衣裙濕透了,棉質裙子的上身貼在了我的乳房中間。我擦了擦臉,這是十分鐘裏的第十次,然後掀起沉重的頭發,徒勞地希望有涼風吹到我的脖子上。

這時我感到脖子很不舒服。悄悄地,我把手擡到喉嚨底部,用手指捏著。我能夠感覺到脈搏在頸動脈中隨著鼓聲跳動。在我呼吸時,濕熱的空氣阻塞在我的喉嚨裏,就好像我哽噎了似的。

我迅速把手放下,然後盡可能地深呼吸。我不該深呼吸的。我面前這個男人最少有一個月沒有洗澡了,圍在他脖子上的領巾的邊沿已經被汙垢染黑,而且他的衣服還散發著酸臭和黴臭,即使在人群的汗臭中,也顯得刺鼻。從食物小攤飄來的熱面包和煎豬油的氣味,濃郁得蓋過了從沼澤傳來的腐爛海草的麝香味。只有在從海港那邊吹來些許帶著鹹味的微風時,這種氣味才會稍微減輕。

我面前有幾個孩子。他們從橡樹和矮棕櫚樹下跑出來往街上看。他們探著脖子,呆頭呆腦地盯著,而他們的父母正在焦急地喚他們回去。離我最近的那個女孩,脖子像草莖的白色部分,既纖細,又多肉。

騷動在人群中擴散開來。絞刑隊列出現在了街道遠處,鼓聲變得越發響亮。

“他在哪裏?”菲格斯在我身邊嘀咕,同時伸長脖子觀察著,“我就應該和他一起走的!”

“他會來的。”我想要踮腳,但覺得那樣做會有失尊嚴,所以沒那麽做。不過我並未放棄四下張望找尋。我總能在人群中找到詹米,他站著比大多數人高,而且他的頭發在陽光下會顯現出鮮艷的金紅色。人群中還沒有他的蹤跡,只有不斷起伏的、如海浪般的軟帽和三角帽,為那些來得太遲、找不到陰涼地的人遮擋著炙熱。

最先出現的是旗幟。大不列顛的國旗和南卡羅來納皇家殖民地的旗幟在激動的人群上方飄動,接著是另外一面繡有殖民地總督的家族徽章的旗幟。

然後出現的是鼓手,每兩人並排著協調前進,鼓槌迅速地交替著擊打鼓面。擊鼓的節奏並不快,冷漠得淒涼。我想,他們把這種旋律叫作死亡進行曲,在這種情況下尤其合適。其他聲響全都淹沒在轟隆隆的鼓聲裏。

接著,那隊紅衣士兵出現了,而囚犯就在他們中間。

囚犯有三個,他們的手都被綁在身前,脖子上套著鐵枷。鏈子穿過鐵枷上的圓環,將他們三人連在一起。走在前面的那個囚犯矮小且年老,衣衫襤褸,肮臟不堪。他狀況十分糟糕,步履蹣跚,走在囚犯身邊的黑衣牧師不得不抓著他的胳膊,以防他摔倒。

“那是蓋文·海耶斯嗎?他好像生病了。”我低聲對菲格斯說道。

“他是喝醉了。”身後傳來輕柔的聲音,於是我猛然轉身,看到詹米站在我背後,注視著可憐的囚犯隊列。

那個矮小囚犯站不穩,影響了隊列的行進。他跌跌撞撞,逼得與他相連的兩個囚犯生硬地曲折前進,以便能夠站穩。總的來看,他們就像三個醉鬼從當地酒館裏出來搖晃著回家,與這個場合的莊嚴極其不匹配。我能在鼓聲中聽到窸窣的笑聲,還能聽到東灣街上那些住宅的鍛鐵陽台上的人們發出的喊叫和譏笑。

“你幹的?”我輕聲問,免得被人注意。但是我其實可以搖臂大喊,因為除了眼前的場景,人們不會看其他東西。

詹米動身向前,站到了我身邊,我感到他聳了聳肩。

“他就是要我這樣做,”他說,“而我也竭盡全力了。”

“白蘭地還是威士忌?”菲格斯問道,用老練的眼神評估著海耶斯的外表。

“小菲格斯,那家夥是蘇格蘭人。”詹米的聲音就像他的表情那樣鎮靜,但我在其中聽到了些許緊張,“他要喝威士忌。”

“選得明智。運氣好的話,被吊死時都不會有感覺。”菲格斯低聲說道。

海耶斯從牧師的手中滑脫,倒下去趴在沙路上,還把其中一個囚犯拉著跪了下去。最後那個囚犯,一個高個子年輕人,並沒有倒下去,但是劇烈地來回搖晃著,拼命地想要保持住平衡。此時,人群歡快地大笑起來。

因為憤怒,還因為太陽照射,護衛隊長的白色假發和金屬護喉甲之間的臉龐變得通紅。隆隆的鼓聲繼續響著,他大喊著下令,然後一位士兵倉促地卸下了那條把囚犯連在一起的鏈子。兩位士兵分別抓住海耶斯的胳膊,讓他猛地站了起來,然後隊列以更好的秩序繼續行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