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在海上 Chapter 12 幻肢

自從離開蘇格蘭,無論是菲格斯、威洛比先生、詹米,還是我,都一直緊盯那六個蘇格蘭走私犯,但他們沒有一個人露出一絲可疑行徑。過了一段時間,我慢慢放松了對他們的警惕。不過除了英尼斯,我對其他五個人仍然心存戒備。後來我終於明白為什麽菲格斯和詹米都沒有把英尼斯當作叛徒,他只有一只胳膊,無法在阿布羅斯路上把收稅官吊起來。

英尼斯很安靜。這幾個蘇格蘭人沒有一個喜歡多嘴的,但英尼斯比其他幾個人還要沉默寡言。一天早上,我看到英尼斯在艙口蓋後面彎著腰,表情異常痛苦,卻不吵不叫。了解了他的性格後,我便不覺得奇怪了,我想他的內心肯定在做著鬥爭。

“英尼斯,你哪裏不舒服嗎?”我停下來問道。

“啊!”他驚訝地直起了腰,但很快又彎下了腰,同時一只手還捂著肚子。“嗯……”英尼斯咕噥道,他窄小的臉頓時變得通紅。

“跟我來。”我拉住他的胳膊說。英尼斯渴望周圍有人能救下他,但我執意拉著他,英尼斯反抗著,但也沒有叫喊。我帶他回到我的艙房後,強迫他坐在桌子上,脫掉他的襯衣,開始給他檢查身體。

英尼斯的腹部瘦削而多毛,肝臟硬實而平滑,但肚子上的線條卻有些鼓脹。疼痛難忍,他像掛在鉤上的蟲子一樣不停打滾。我突然想到,折磨英尼斯的可能只是脹氣,但最好還是先全面檢查一番。

我心裏想,如果是我自己這麽難受,我該怎麽做,萬一是急性膽囊炎或闌尾炎呢,於是我摸索了一下他的膽囊。我可以在腦海中想到他腹中的那個空洞,就像那個洞真的在我眼前一樣。我慢慢進入我大腦中的那個畫面——我的手指穿過他柔軟的皮膚,他的小腸盤根錯節,被一層黃色的脂肪膜包裹著,肝葉呈深紅色,細膩光滑,比它上面跳動的心臟還要紅艷。

“吸氣,”我將雙手放在他的胸腔前,腦海中出現一個粉紅色的健康的肺,表面粗糙不平,“現在,呼氣,”我感覺到肺的顏色慢慢暗淡,變成了淡藍色。沒有啰音,沒有中斷,整個呼吸都很順暢,我拿來一張聽診用的薄薄的牛皮紙。

“上一次大便是在什麽時候?”我一邊問他,一邊將牛皮紙卷成管狀。英尼斯的臉像他的肝臟一樣紅。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英尼斯前言不搭後語地低聲咕噥,但話語中的“四”我卻聽得很清楚。

“四天?”我說,為了防止英尼斯逃避我的檢查,我一只手按住他的胸腔,讓他平躺在桌上,“別動,我只是聽一聽聲音,放心吧。”

令人安慰的是,他的心跳很正常。我能感覺到,他的心臟瓣膜在輕柔地張合。現在我很確定最初的判斷是對的,但鑒於門外英尼斯同伴好奇的目光,我故意將聽診管繼續往下移,去聽他肚子裏的聲響。

如我所想,他腹中的截留氣體正在大腸上半部分發出轟隆隆的聲響,而下半部分的乙狀結腸被堵塞,沒有任何聲響。

“你肚子裏有脹氣,”我說,“而且你有一些便秘。”

“嗯,我知道。”英尼斯一邊嘀咕,一邊發瘋似的找他的襯衣。

我一邊盤問他最近吃了什麽,一邊摁住衣服防止他離開。英尼斯的食物幾乎都是鹹豬肉和硬面餅,這也在我的預料之中。

“那幹豆和燕麥片呢?”我感到驚訝。出發前我已經調查過船上的日常飲食,於是,除了酸橙汁和草藥,我還提前準備了三百鎊的幹豆和三百鎊的燕麥片,以便補充營養,平衡船員們的飲食。

英尼斯依然是一副張口結舌的樣子,但我這一問,門口圍觀的人一下子知道了真相,牢騷聲一片。

我、詹米、菲格斯和瑪薩麗每天都和雷恩斯船長一起吃飯,因此我並不知道船員們的飲食如此糟糕。顯然,問題出在墨菲身上,他一邊給船長執行著最高烹飪標準,一邊又不把船員的飯菜當回事。墨菲已經習慣於快速熟練地做好船員的飯,要是有人提出意見讓他花花工夫改善夥食,他是極其不樂意的。像泡豌豆和煮麥片這些麻煩事,他才不會去做呢!墨菲覺得,燕麥片這種蘇格蘭粗糧毫無美感,於是內心充滿鄙視,這使得情況更加糟糕。之前吃早餐時,我聽到他在嘴裏咕噥過類似“狗的嘔吐物”這樣的詞匯,早餐包括好幾碗粥,而詹米、瑪薩麗和菲格斯都特別喜歡。因此,我後來明白了墨菲的想法。

“墨菲說以他三十年的經驗看,能吃上鹹豬肉和硬面餅已經很好了——而且還有無花果與葡萄幹做的布丁,周日還有牛肉。”

墨菲習慣了說著各種語言——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和挪威語的船員,也習慣了各國水手都統統接受他做的飯,而且每頓飯都是狼吞虎咽的樣子。蘇格蘭人堅決要吃燕麥片,於是和他們站在一邊的愛爾蘭人也拒不妥協。這件事起初很小,但後來水手們的異議越發明顯,已經吵得越來越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