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相吊 Sore Thumb(第3/4頁)

“你是說我很醜吧。”

“我想什麽就說什麽,我說你有點危險。”

“呃,外表會騙人。”

她挑起一條眉,仔細打量羅根:“你是說你愛好和平嘍。”

“哈……不全是。”兩人四目相對,女人似乎不害怕,不輕蔑,甚至沒有好奇。“你不怕我?”

“我來自安格蘭,我了解你的族人。並且——”她向後一仰頭,搭在長椅靠背上,“沒人和我說話。煩透了。”

羅根盯著中指殘根,盡力前後擺了幾下:“難怪。我是羅根。”

“有名字真好,我誰都不是。”

“人都有名字。”

“我沒有。我誰都不是。我是透明人。”

羅根皺眉看向身邊的她。她靠在椅背上倒向他,修長光潔的脖頸沐浴在陽光下,胸口輕輕起伏。“但我看得見你。”

她擡頭看著羅根:“你……是位紳士。”

羅根哂然一笑。他一生中有過無數稱謂,但從沒被稱作紳士。年輕女士並無心情陪他笑。“老娘不屬於這裏。”她自言自語。

“我也一樣。”

“我看出來了。但這裏是我的家。”她從椅子上起來,“再見,羅根。”

“再見,透明人。”他目送她轉身緩步離去,搖了搖頭。巴亞茲說得沒錯。這地方怪,人更怪。

***

羅根猛然驚醒,眨巴眼睛,瘋狂掃視周圍。黑,但並非全黑,這是座不夜城。他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麽,但周圍什麽都沒有。熱,又熱又逼仄又窒息,甚至能感到黏膩的氣流湧進敞開的窗子。他呻吟一聲,將濕毯子推到腰下,擦擦胸口的汗,又往身後墻上蹭了蹭手。煩人的光線四處跳動,但這不是他最困擾的。要說九指羅根有啥急事,那就是他想撒尿。

不幸的是,在這兒不能隨便找把夜壺解決。這裏有專用設施:小房間放塊平木板,上面挖個洞。剛住進來,羅根曾順著那個洞往裏看,想弄清下面是什麽——洞口下極深,味道極糟。馬拉克斯向他解釋了“便池”的原理,他覺得這真是毫無意義又野蠻粗俗的發明。坐在硬木頭上,任穢氣包裹你那話兒。這裏的人管這叫“文明”——文明似乎就是做盡無用功,成天設想如何把簡單變復雜。

他翻下床,彎腰朝門的方向胡亂摸索——光線對睡覺來說太亮,卻沒亮到能視物。“操他媽的文明。”他咒罵著拉開門閂,赤腳小心翼翼走進中央的圓形客廳。

客廳很涼,太涼了。擺脫潮濕悶熱的臥房,冰涼的空氣讓他赤裸的肌膚很是舒暢。何不在這兒睡,非要進門後那個烤爐呢?他望向影影綽綽的墻,臉皺成一團,努力趕走朦朧睡意,尋找通往便池的門。按以往的運氣,他有可能沖進巴亞茲的房間,在熟睡的第一法師身上來一泡。搞不好這能降降老巫師的火氣。

他跨出一步,腿卻撞上桌角,一陣“稀裏嘩啦”。他咒罵著去揉瘀青的小腿——突然想起那尊花瓶,趕緊飛出一腳,剛好勾住倒下的花瓶的邊緣。眼睛漸漸適應昏暗光線,他隱約辨出花瓶上冰冷閃亮的花卉。他放回花瓶,突然冒出一個點子——上哪兒去找更好的夜壺?他鬼鬼祟祟地張望了一下,擺正花瓶……然後僵住了。

這兒有人。

一個高挑苗條的形影浮現在微光中,長發被敞開的窗戶送進的輕風攪動。他在黑暗中輪廓分明,但羅根看不清他的臉。

“羅根……”是女人的聲音,溫柔低沉,卻讓羅根很不舒服。廳內變得極冷,冷若冰霜。羅根握緊花瓶。

“你是誰?”他嘶啞的質問在一片死寂中甚是突兀。做夢?他搖搖頭,握緊花瓶。感覺很真實。太他媽真實了。

“羅根……”女人無聲無息地靠近。窗外微光打在她側臉上——蒼白臉頰,深陷眼窩,隱隱可見的嘴角——隨後,一切又陷入黑暗。她有種熟悉感……羅根慌忙後退時拼命回想,眼睛死盯住對方,讓兩人間始終隔著桌子。

“你幹嗎?”胸口升起一股冰寒,這完全不對。他知道自己應該大聲呼救,找人幫忙,卻又覺得必須先弄清來者是誰。必須弄清。越來越冷了,羅根甚至看到吐息在面前結霧。他妻子死了,這他當然知道,她早就死在遠方,屍骨已寒,入土為安。他親眼目睹化為灰燼的村莊,裏面堆滿屍體。他妻子死了……可……

“泰芙莉?”他輕聲問。

“羅根……”她的聲音!是她!他張大嘴,女人朝他伸手,穿過窗外灑進的光線。蒼白的手,蒼白的指頭,蒼白、纖長的指甲。冷,冷若寒冬。“羅根!”

“你死了!”他舉起花瓶,準備砸她腦袋。手已伸出,正待松脫——屋內突然亮如白晝,膨脹、灼人、燦爛的光明,逼得人無法睜眼。模糊的房門家具通通清晰呈現,映出漆黑形體。羅根緊閉雙目,雙臂擋在眼前,靠在墻上大口喘氣。他感到一陣山崩地裂的震動,猶如巨樹傾倒的聲響,還有焦木的臭味。最後他稍稍睜開一只眼,從指縫間朝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