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之王 The King of the Northmen

羅根深吸一口氣,涼爽微風吹在剛剃過的下巴上,他一邊盡情享受這久違的舒適,一邊極目遠眺。這是晴日之始,晨霧幾近散去。羅根的房間位於圖書館其中一座塔上,高高的陽台可看出數裏之遙。大峽谷在腳下延伸,層次分明,頂上是灰白的多雲天空,接著是環繞湖水的黑色嶙峋峭壁,之後有淺棕泥土,再然後是長滿樹木的暗綠斜坡,最終是布滿灰色鵝卵石的曲折沙灘。而這一切又都倒映在如鏡的湖面上,成為他腳下顛倒的幽冥世界。

羅根低頭看著雙手,手指在風化的石護墻上攤開。破裂的指甲下既無汙垢也無幹結血塊,雙手蒼白、柔軟,帶著一點紅潤,如此陌生,甚至指節上的血痂和擦痕也大都痊愈了。上次這麽幹凈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他忘了幹凈的感覺。他先前披的那一身肮臟油膩、散發汗臭的毯子早已除去,新換的衣服刺得他癢癢。

他酒足飯飽、幹爽潔凈,望著湖面如獲新生。他思考了一陣這個新羅根是如何誕生的,但殘缺的指頭在護墻上留下一段空白,像一只眼睛回瞪著他,讓他回過神。這永遠無法痊愈。他仍是九指,血九指,永遠如此——除非失掉更多手指。

不過是體味好了一些。

“九指師傅,睡得可好?”威爾斯站在門口,朝陽台這邊張望。

“跟嬰兒一樣香甜咧。”羅根不好意思告訴老總管他睡了陽台。來這兒的第一晚他努力嘗試睡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舒適的床墊和溫暖的毯子帶來奇怪的感覺,讓他無法平靜。接下來他試圖睡地板,情況雖有改觀,仍覺空氣閉塞混濁,高懸頭頂的天花板仿佛越壓越低,隨時可能將他擠碎。直到躺在硬邦邦的陽台上,用舊外套裹住身子,頭頂有雲彩繁星,他才安然入眠。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有人來看你。”威爾斯說。

“看我?”

馬拉克斯·魁的頭出現在門口。他眼睛稍微不那麽凹陷,眼圈也稍微不那麽黑,皮膚有了些許光澤,稍微不那麽骨瘦如柴。總而言之,他看上去不再憔悴病態到行屍的程度。羅根猜想這就是魁平日的狀態。

“哈!”羅根大笑,“你沒死!”

門徒一邊搖晃著穿過房間,一邊疲憊地不斷點頭。他裹著條厚毯,毯子拖在地板上,拖住了步伐。他就這樣來到陽台,站在那裏,眨眼嗅著清晨冷冽的空氣。

羅根發現重逢令自己喜出望外,他就像見到老朋友一樣拍了魁的肩膀——或許有點太過熱情——毯子纏住門徒的腳,魁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幸好羅根一把抓住手臂穩住他。

“我還沒法上陣打仗呢。”魁勉強咧嘴笑笑,輕聲道。

“比我們上次相見好多了。”

“你也是啊。你刮了胡子,身上味道也沒了,傷疤只剩幾處,你看起來幾乎是個文明人。”

羅根攤開雙手:“我不是。”

威爾斯彎腰進門,踏入陽台明亮的晨光中,拿著一卷布和一把刀:“九指師傅,能讓我看看你的手臂嗎?”

羅根幾乎忘了手臂的傷。繃帶上並沒有新血跡,解開可看到一道長長的紅褐色的痂,從手腕直到手肘,周圍是新長出的粉紅皮膚。傷口有點癢,但一點不疼。它與另外兩道較早的傷疤交錯,其中一道灰色的在手腕附近,呈鋸齒形,是好多年前與三樹決鬥時留下的。回想那場對決,他不禁臉一皺。另一道傷疤位置偏上,要淺些,他想不起是哪次受傷留下的了。

威爾斯彎腰檢查傷口周圍,魁越過他肩膀仔細查看。“愈合得很好。你恢復得真快。”

“我只是習慣了受傷。”

威爾斯擡頭看著羅根的臉,他前額的傷口褪到只剩一條粉色的線。“我看出來了。如果我建議你以後避開利器,會不會很蠢?”

羅根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在盡力避開它們,但無論我如何努力,它們總是會找上門。”

“是嗎?”老總管邊說邊割下一條新布,小心纏住羅根的前臂,“希望這是你需要的最後一條繃帶。”

“我也希望,”羅根邊說邊伸了伸手指,“真心希望。”但他不認為這會實現。

“早餐馬上好。”威爾斯說罷離開,留下他倆在陽台上。

他倆靜靜站了一會兒,沉默不語,冷風從峽谷中卷上來。魁打著冷顫,裹緊了毯子。“在……湖邊,你可以丟下我。是我就會。”

羅根皺皺眉。放以前,他不假思索就會這麽幹,但他變了。“我年輕時丟下太多人,可能厭倦了。”

門徒抿抿嘴唇,看向峽谷、樹林和遠山:“我從未見過人殺人。”

“那你很幸運。”

“你見過很多?”

羅根畏縮了一下。年輕時,他樂於回答這樣的問題。他會自吹自擂一番,炫耀參加的各種戰事,以及死在他手下那些“有外號的”。但這種自豪感已然消失殆盡,現在的他無言以對。自豪感消失的過程很慢,隨著戰爭越來越血腥,從有恰當理由變為無理尋釁,隨著朋友們一個接一個入土。羅根揉揉耳朵,感受著很早以前巴圖魯那一劍留下的大豁口。他本應保持沉默,但出於某種原因,他決定如實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