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進入風暴

米莉安猛地抽回手,強大的慣性讓她險些從椅子上摔下去。她鼻子裏依舊充斥著煙霧的氣息,臉頰似乎仍能感覺到灼熱的疼痛。

萊拉坐在對面,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你是個癮君子,你剛剛毒癮發作了吧?”

自作聰明。

米莉安咽了口唾沫,“我該走了。”

“滾,滾出去,吸毒的人渣。”

她將雙臂緊緊抱在胸前,穿針引線般迅速從一排排小隔間中走過。門口那位女士和她說再見,但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且伴隨著含混的回音。米莉安五內翻騰,飛似的逃出辦公室,來到大廳。嘿,洗手間,她像落水的人看到了船。

她一頭沖進洗手間,用膝蓋頂開一個小隔間的門,幹嘔了足足十分鐘。

每一次幹嘔她都努力穩住自己,努力清除腦海中關於爆炸的記憶。巨響,震動,沖擊波,繼之而來的暴風驟雨般的碎片,灼熱的空氣,無情吞噬一切的火焰。

然而將這一扇門關上之後,另一扇更可怕的門又隨即打開:韋德·齊在電話中令人膽寒的慘叫,饑餓的舌頭和分開的喙上殘留著死人的味道,躺在醫院病床上的媽媽,風暴中瘋狂上漲的河水,瘟疫的面具,落下的斧頭,鋸斷踝骨的電鋸,深深插進卡車司機眼睛裏的刀……

有人敲小隔間的門。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嘿,呃,你沒事吧?”

她站起身,擦了擦嘴角和下巴上的汙穢,打開門,看到一個纖瘦的男子——他幾乎骨瘦如柴,但仍盡力用剪裁得體的律師服和斯泰森牛仔帽裝出很強壯的樣子。他雙眼圓睜,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是男洗手間。”

頭腦深處,一只饑腸轆轆的猴子在尖叫,它拉下了所有的操縱杆,按下了所有的按鈕,向她發出不可違抗的指令。她向前一個趔趄,抓住了男人的手——

三十年後,他赤身裸體站在一個陶瓷浴缸裏。此時他已經年老體衰,雙膝外翻,整個人像只被刮凈了毛的、戰戰兢兢的狗。因為哆嗦得厲害,他的身體竟有點影影綽綽的感覺。他的老二蔫了吧唧地耷拉在兩腿之間,像兩顆小紐扣一樣的乳頭倒是精神抖擻。他渾身濕淋淋的,水沿著瘦骨嶙峋的軀體向下流淌,沖過打著灰色的結的茂盛體毛。他隔空喊著:“你要不要過來扶我出去?達倫?達倫!你在嗎?呸!”說完,他一條腿邁出了浴缸,只聽“撲哧”一聲,他的右腿邁得太靠左了,身體失去平衡重重摔倒,腦袋一側撞在堅硬的水龍頭上,脖子折斷的聲音猶如雷鳴霹靂般震耳欲聾。

——即便在此刻,米莉安都能從他顫抖的手上感覺到帕金森症的前兆。帕金森症,一種殘酷的疾病,它通常不會直接致人死亡,但卻會調皮地把人帶入各種圈套,而後要你的命。

可米莉安幫不了他,頭腦中的猴子依舊在嚎叫。它齜牙咧嘴,為死亡呐喊尖叫,渴望了解死亡,成為死亡。米莉安側身從他身旁走過,推開洗手間的門,走向電梯。

她的手指在樓層按鈕上方盤旋。

最後她選擇了三樓。被屠戮者的選擇,電梯按鈕的選擇。

三樓,法院各辦公室。雪白的墻壁,褐色的地毯,沙漠之花的拙劣畫作。此刻,下巴成了她的向導,就好似收割者的鐮刀像魚鉤一樣鉤住了她的臉,拖著她向前走去。她無意走這一趟,但雙腳似乎不聽使喚,而且她渾身上下感到前所未有的活力——明亮、多彩、可怕,就像一個吮吸聖誕彩燈壞掉的插座結果觸電身亡的女人。

有個身穿淡紫色休閑西褲的女人走過來,她邊走邊低頭看著手機。米莉安不失時機地伸了下胳膊肘,將手機從女人手中撞落在地。幾乎同時,米莉安彎腰去幫她撿手機,好讓對方的耳朵蹭到自己的臉——

這個女人又是低著頭,不過這一次她卻是埋頭看一沓厚厚的文件,離婚案,財產分割之類的,這時,她突然聽到樓下傳來幾聲沉悶的槍響,她擡頭看了看迎面蹣跚走來的一位老法官,他那幾乎裝得下一艘船的肚腩把黑色的法官袍高高頂起。法官問:“怎麽回事?”她正要開口,樓上忽然傳來三聲巨響,“Duang,Duang,Duang!”接著是威力巨大的爆炸——這一次,聲音來自後面,一時間地動山搖,磚塊、管道、濃煙霎時將她整個吞沒——

“對不起,我今天笨手笨腳的。”女人道歉說。

“不不不,”米莉安急忙說,“都是我不好,對不起。”她匆匆逃走,差點摔了一跤。向前走,女人已被她拋到九霄雲外。前面有扇門,磨砂玻璃門。遺囑登記,孤兒法院書記員——她完全不知道孤兒法院是什麽來歷,難道給孤兒們開個法院?可法律本來就是荒誕的,所以,管他呢。

辦公室內,她看到白色書寫板旁站著一位上了年紀的拉丁裔女子,正用黑色的水筆在板上碩大的日程表中寫下開庭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