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那天夜裏,蘭塞姆睡在客房裏,是皮特裏奇建造的一座真正的房屋,裝飾得富麗堂皇。他高興地發現自己置身於比較人性化的環境裏,同時忍不住感到有那麽多馬拉坎德拉的生物跟他近在咫尺,使他的喜悅有所減弱。三個族類都在場。他們互相之間似乎並沒有感到不安,不過這個場景跟地球上的火車車廂還是有所不同——索恩覺得房子裏太熱,皮特裏奇覺得太冷。這個晚上,蘭塞姆充分領略了馬拉坎德拉的幽默和表達幽默的聲音,遠比先前在這個陌生星球上了解到的多。確實,他先前參與的馬拉坎德拉的對話幾乎都是嚴肅的。看樣子,幽默情緒主要是三種不同的賀瑙聚在一起時才會出現。三種賀瑙的笑話在他聽來都一頭霧水。他似乎聽出了一些差異——索恩除了冷嘲熱諷幾乎沒有別的,賀洛斯喜歡誇張,想象怪異,而皮特裏奇說話尖刻,擅長謾罵——但是,就算他每個字都能聽懂,他還是不解其意。他早早就上床了。

清晨,就在地球上的人們起床去擠奶的時候,蘭塞姆被喚醒了。起先他不知道是什麽喚醒了他。他就寢的房間裏空蕩蕩、靜悄悄的,幾乎還是一片昏暗。他準備接著再睡,突然一個尖利的聲音在他旁邊說道,“奧亞撒叫你去。”他騰地坐起來,左右張望。沒有人,只聽那聲音又說了一遍,“奧亞撒叫你去。”他腦海裏頓時睡意全消,明白了房間裏有一個艾迪爾。他並沒有感到恐懼,但是當順從地起身,穿上他脫下放在旁邊的衣服時,發現自己的心在怦怦狂跳。他想的並不是房間裏那個看不見的生靈,而是擺在面前的這次召見。他曾經害怕見到某個怪獸或偶像,現在這種恐懼已不復存在。他覺得緊張,想起了大學時代參加考試的那個早晨的感覺。此時此刻,他最渴望的是一杯熱騰騰的好茶。

客房裏沒有別人。他走了出去。湖面上升起藍盈盈的霧氣,在峽谷參差不齊的東墻後面,天空那麽明媚。再過幾分鐘太陽就要升起來了。空氣仍然非常寒冷,野草濕漉漉的,沾滿露水,整個場景隱約讓他感到困惑,接著他明白了,是因為寂靜。空氣中不再有艾迪爾的聲音,那些光與影的微妙變化也停止了。沒有人告訴他,他本能地知道他應該朝島嶼頂部和那片叢林走去。他走了一步,發現巨石大道上滿是馬拉坎德拉的生物,全都沉默不語,他不由得心往下一沉。他們排成兩行,分站在大道兩邊,以適合各自身體結構的方式或蹲或坐。他慢慢地往前走,內心充滿疑慮,卻不敢停下腳步,就這樣接受著那些非人類的、一眨不眨的眼睛的夾擊。最後,他走到山頂,大道中央豎著一塊最大的石頭,他站住了——他後來怎麽也想不起來,是一個艾迪爾的聲音讓他這麽做的,還是他出於自己的直覺。他沒有坐下,因為地上又冷又濕,而且他不能肯定那樣做是否禮貌。他只是站在那兒——像接受檢閱一樣一動不動。所有的生物都望著他,四下裏一點聲音也沒有。

他逐漸看出,周圍到處都是艾迪爾。昨天遍布全島的光——那些隱隱約約的微光,此刻都聚集到了這個地點,它們或靜止,或非常微妙地移動。太陽已經升起來了,但仍然沒有人說話。他擡頭看到照在巨石上的第一縷蒼白的陽光,才意識到頭頂上方的空氣裏充盈著微妙復雜的光,遠遠不是陽光所能解釋的,那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光,是艾迪爾的光。天空中也滿是艾迪爾,就像地面上一樣。在周圍沉默的集會中,那些看得見的馬拉坎德拉生物只占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待會兒,他將在成千上萬、上百萬的聽眾面前為自己辯護:周圍裏三層外三層,頭頂上還摞著一層又一層,那些從未見過人類、也不能被人類看見的生靈,都在等待對他的審判開始。他舔舔嘴唇,嘴唇很幹,他不知道待會兒要求他說話的時候,能不能說得出來。接著他突然想起這種等待和被注視也許本身就是審判。也許,就在此時此刻,他正不自覺地把他們想要知道的告訴他們。可是後來——過了很久很久——周圍有了動靜。樹叢裏每個看得見的生物都站了起來,低著腦袋佇立,比剛才更加靜默。於是蘭塞姆看見(不知能不能說“看見”)奧亞撒在長長兩排雕刻巨石之間朝他走來。蘭塞姆一半是從馬拉坎德拉生物的面部表情看出他們的主人駕到,一半是他親眼看見了——他無法否認他確實看見了——奧亞撒。他永遠也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麽感覺。光的最低微的細語——不,比那還要微妙,影的最若有似無的遊移——正從高低不平的野草上迎面而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地面的某種細微的變化——太細微了,無法用五官的語言來形容——正在慢慢朝他移動。如同一種沉默在擠滿人群的房間裏蔓延,如同對某種淡忘已久的聲音或氣味的稍縱即逝的回憶,如同自然界裏所有最微小、最靜默、最難捕捉的事物一樣,奧亞撒在他的臣民中間經過,最後,在離蘭塞姆十米遠的地方,在麥迪隆的中央停住了。蘭塞姆感到血液在悸動,手指在刺痛,似乎閃電在他附近掠過。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和身體都像是水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