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二天早晨,蘭塞姆醒來時,隱約覺得大腦卸去重負,十分輕松。接著他想起他是一個索恩的客人,事實證明,他自降落以來一直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竟然像賀洛斯一樣友好,盡管他遠沒有對他產生喜愛之情。那麽,在馬拉坎德拉就沒有什麽可害怕的了,除了奧亞撒……“最後一道柵欄。”蘭塞姆想。

奧格利給他食物和飲料。

“那麽,”蘭塞姆說,“我怎麽找到去見奧亞撒的路呢?”

“我帶你去,”索恩說,“你太小了,不能獨自趕路,我很高興去一趟麥迪隆。賀洛斯不應該打發你走這條路的。他們似乎不會從一種生物的外表看出他有什麽樣的肺,能夠做什麽。這就是賀洛斯的特點。如果你死在哈蘭德拉,他們會作一首詩,歌頌勇敢的馬納,描繪天空越來越黑,寒冷的星星發出光芒,馬納怎樣繼續向前,繼續向前。他們還會在你奄奄一息的時候,給你送上一段好聽的演講……在他們看來,所有這些都很美好,不亞於他們事先動動腦子,派你走那條好走一點的路,保住你的性命。”

“我喜歡賀洛斯,”蘭塞姆有點生硬地說,“我認為他們談論死亡的方式是正確的。”

“他們不懼怕死亡是對的,蘭——塞姆,但是他們似乎沒有理智地把死亡看成身體自然特性的一部分——死亡經常是可以避免的,而他們卻從來不知道如何避免。比如,這玩意兒救了許多賀洛斯的命,但是賀洛斯從不會想到這點。”

他給蘭塞姆看一個連著軟管的瓶子,軟管那頭是個杯子,顯然是一種制造氧氣的裝置。

“需要的時候就吸一吸,小家夥,”索恩說,“不需要的時候就蓋上。”

奧格利把這東西固定在蘭塞姆背上,把軟管從肩膀上遞到他手裏。索恩的手碰到蘭塞姆身體時,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索恩的手是扇形的,有七個手指,像鳥腿一樣皮包骨頭,而且冷冰冰的。為了轉移自己的這些反應,蘭塞姆問這個裝置是在哪兒做的,因為他沒有看見類似工廠或實驗室的東西。

“我們想出來的,”索恩說,“皮特裏奇做的。”

“他們為什麽要做?”蘭塞姆說。他用自己有限的詞匯再次嘗試,想弄清馬拉坎德拉的政治生活和經濟結構。

“他們喜歡做東西,”奧格利說,“當然啦,他們最喜歡做一些樣子好看、但毫無用處的東西。有時候他們做膩了那些玩意兒,也會替我們做一些東西,做我們想出來的東西,只要難度夠大就行。他們沒有耐心做簡單的東西,不管多麽有用。好了,我們上路吧。你就騎在我肩膀上。”

這個建議出乎蘭塞姆的意料,令他驚訝,但看到索恩已經蹲下身子,他便不得不爬上那仿佛覆著羽毛的肩膀,在蒼白的長臉旁坐穩,盡量伸長手臂,抱住那碩大的脖子,並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習慣這種很不安全的旅行方式。索恩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蘭塞姆發現自己從十八英尺的高度俯視著周圍的景物。

“感覺怎麽樣,小家夥?”索恩問。

“很好。”蘭塞姆回答,旅途開始了。

索恩的步伐或許是他最不像人類的地方。他腳擡得很高,放下去很輕。蘭塞姆依次想起大步行走的貓、高視闊步的家禽,和擡高腳步拉車的馬。但是索恩的動作其實並不像地球上任何一種動物。對乘客來說,感覺倒是出奇地舒服。幾分鐘後,蘭塞姆就徹底忘記了這種姿勢帶來的眩暈和不適。他腦海裏開始出現一些滑稽可笑,甚至充滿溫情的聯想。他仿佛回到童年,在動物園騎大象——又仿佛是更早一些,騎在父親的背上。真好玩。他們似乎一小時走六七英裏。周圍仍然寒冷刺骨,卻是可以忍受的了。而且多虧了那些氧氣,他的呼吸沒有遇到什麽困難。

他從這搖擺不定的高處觀察,周圍的景色沉郁肅殺。漢德拉米已經看不見了。在他們行走的那道淺溝的兩邊,是一片裸露的、微微發綠的巖石世界,一直延伸到地平線,其間點綴著大片的紅色。天空與巖石相接的地方,是最深的深藍色,山頂上幾乎漆黑一片,而在沒有陽光刺他眼睛的每個方向,都可以看到星星。他從索恩那裏得知,他認為他們已經接近大氣盡頭的想法是對的。在哈蘭德拉邊界和漢德拉米圍墻的山緣,或者在他們道路邊的狹窄凹陷處,空氣已經稀薄得如同在喜馬拉雅山,賀洛斯肯定會感到呼吸困難,再往上幾百英尺,在真正的哈蘭德拉上,也就是星球的真正表面上,沒有生命能夠生存。因此,他們行走時所處的明亮光線幾乎屬於天宇——是天際的光,沒有大氣層給它減弱強度。

索恩的影子,還有蘭塞姆騎在他肩頭的影子,在參差不齊的巖石上移動,顯得格外清晰,就好像一棵樹在車燈前的影子。影子後面的巖石令他感到刺眼。遙遠的地平線看上去僅有一臂之遙。遠處山坡的罅隙和形態清清楚楚,就像不懂透視法的原始人畫的圖畫背景。此刻他所處的正是他在飛船上了解的那片天際,那些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光線再次作用於他的身體。他又感覺到心情莫名地欣快,有一種高漲的莊嚴感,他既清醒又狂喜地感受到了油然而生、無窮無盡的生命和力量。如果他肺裏有足夠的空氣,他肯定會朗朗大笑。此刻,即使是眼前的景物中,美也在逐漸逼近。在峽谷邊緣,就好像從真正的哈蘭德拉湧下來的泡沫一樣,有許多玫瑰色的、弧形的龐然大物,他曾經多次從遠處看見過。現在離近了看,發現它們的質地像石頭一樣堅硬,上面鼓脹,下面是梗,類似某種植物。他最初把它們比喻成巨大的花椰菜,現在看來這種比喻驚人地正確——大如教堂、色如玫瑰的石頭花椰菜。他問索恩這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