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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陣雨還沒有完全停止,一個趕路人就把地圖塞進口袋,把行囊在疲倦的肩頭調整得更舒服一些,從他避雨的那棵大榛子樹下出來,走到道路中間。西天上低垂的絳紫色的夕陽,正透過雲層的縫隙射出余暉,但是在前面群山之上的高空,卻是青石板的顏色。道路像河流一樣閃閃發亮,每棵樹、每根草上都滴著雨水。趕路人沒有浪費時間欣賞風景,立刻邁著矯捷而堅定的步子出發了,他剛發現要走的路比原來想的更遠。這就是他目前的處境。如果他願意回頭看看——但他沒有——他會看到納德比教堂的塔頂,然後他或許就會咒罵那家待客冷淡的小旅店,旅店裏似乎並無人居住,卻不肯給他提供一張床鋪。自從他上次在這個地區旅遊以來,這裏的人手都換了。他原來認識的那位善良的老房東,換成了被女服務員稱為“太太”的一個人,這位太太顯然屬於那種古板正統的英國旅店老板,把客人都看作討厭的累贅。眼下,他唯一的希望是斯德克,在群山的另一邊,足足六英裏開外。地圖上,在斯德克標有一家小客棧。他早已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不會真的對此抱有奢望,可是在這荒郊野外,委實沒有別的選擇。

他走得很快,帶著一股執拗的勁頭,目不斜視,像是通過想一些有趣的事情來縮短路程。他個子很高,肩膀有點兒圓,年紀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間,穿著出來度假的知識分子特有的那種破衣爛衫。一眼看去,很容易被誤認為是一位醫生或一位校長,但他並沒有醫生那種老於世故的神情,又沒有校長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怡然自得。實際上,他是一位語文學家,是劍橋大學的研究員,名叫蘭塞姆。

離開納德比的時候,他曾希望在某個熱情的農莊借宿一夜,沒想到一直要走到斯德克。群山的這邊一派荒涼,幾乎無人居住。這片鄉村蕭條肅殺,毫無特色,主要種植卷心菜和芫菁,籬笆破敗不堪,樹木稀稀拉拉。它不像納德比南部較為富庶的鄉村那樣吸引遊客,而且群山把它與斯德克那邊的工業區隔開了。夜幕漸漸降臨,鳥兒的啾鳴聲也都聽不見了,四下裏一片寂靜,不像是英國鄉村慣有的景致。他的腳步踏在碎石鋪面的道路上,那聲音越來越使人焦慮。

他就這樣走了大約兩英裏,突然發現前面有一點燈光。現在他已經到了群山腳下,天也差不多完全黑透了,因此他希望那是一座像樣的農莊。到了發出亮光的地方,卻發現那只是一座醜陋的十九世紀的磚頭小屋。他剛走近小屋,一個女人就從敞開的門口沖了出來,差點兒跟他撞了個滿懷。

“請原諒,先生,”她說,“我還以為是我的哈利呢。”

蘭塞姆問她,附近有沒有什麽地方可以借宿,使他不用走到斯德克那麽遠。

“沒有,先生,”女人說,“比斯德克再近就沒有了。我敢說在納德比他們準有地方安排您住下。”

她說起話來低聲下氣,口氣急躁,似乎她心裏惦記著別的事情。蘭塞姆解釋說,他在納德比已經試過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說不好,先生。”她回答,“在到斯德克去的路上,幾乎沒有什麽房子,沒有您要的那種。只有萊斯宅第,就是我的哈利幹活兒的地方,我剛才以為您是從那邊來的,先生,所以我聽見聲音就迎出來,還以為是他呢。他早就該回家了。”

“萊斯宅第,”蘭塞姆說,“那是什麽?一座農莊?他們會給我提供食宿嗎?”

“哦,不會的,先生。自從愛麗絲小姐死了以後,那裏就沒有別人了,只剩下教授和倫敦來的那位先生。他們不會做那種事情的,先生。他們連仆人都不用,除了把哈利叫去弄弄爐子什麽的,哈利不進房子。”

“教授叫什麽名字?”蘭塞姆抱著一線希望問。

“不知道,說不好,先生,”女人說,“倫敦來的那位是狄凡先生,哈利說另外那位是個教授。哈利也弄不太清,您知道,他腦子有點不靈光,所以我真不願意他這麽晚回來,他們說每天六點鐘打發他回家的。這倒不是說他幹活不賣力。”

女人說話聲音單調,詞匯有限,表達不出多少情緒,但蘭塞姆站得離她很近,發現她渾身顫抖,差不多要哭了。於是他突然想到,他應該去拜訪那位神秘的教授,要求他把男孩打發回家。緊接著他又想到,一旦到了宅子裏面——到了同行們中間——他可以理所當然地接受留宿一晚的好意。不管他的思路是怎樣的,總之,他在腦海裏幻想拜訪萊斯宅第的情形,覺得這個決定是有價值的。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女人。

“太謝謝您了,先生,真的,”女人說,“如果您好心把哈利送到門外,看著他上路再離開,那就再好不過了,先生。他那麽害怕教授,只要您把身子一回過去,先生,他就不敢走了,如果他們沒有主動打發他回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