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佬(第2/4頁)

他還記起了眼前這兩個男孩。他們穿著同樣的銀灰色羔羊毛緊身上衣,暗藍色鑲邊。兩個都是侍從、都才八歲,兩個都叫瓦德·佛雷。是了,大瓦德和小瓦德。只是叫大瓦德的個子小、叫小瓦德的個子大,這攪得旁人不知所措,兩個男孩卻引以為樂。“我記得你們,”他張開破裂的嘴唇小聲說,“我記得你們的名字。”

“你跟我們走,”小瓦德說。

“老爺召見你,”大瓦德道。

恐懼猶如尖刀刺進他心房。他們只是孩子,他告訴自己,兩個都才八歲。即便自己虛弱得不像樣,也足以制服兩個八歲大的男孩。然後他可以拿走火炬和鑰匙,外加小瓦德屁股上刀鞘裏的匕首,逃出黑牢。不,不,不,這太容易,肯定是陷阱。如果我逃跑,他會再要我一根指頭,他會敲掉我更多的牙齒。

他逃跑過,但那似乎已是多年前的往事。當時的他有力氣、也還有些骨氣。帶著鑰匙來開門的是凱拉,她說鑰匙是她偷的,她說她知道一扇無人把守的側門。“大人,帶我回臨冬城吧,”她臉色慘白,顫抖著苦苦哀求他,“我不認得路,一個人逃不了。求求您,帶我走吧。”於是他答應了她。獄卒脫了褲子,醉倒在一攤葡萄酒裏,他們很容易就出了黑牢,而那扇側門也果真如她所言,無人把守。他們直等到月亮被烏雲籠罩後,方才溜出城堡,摸黑踏石涉過淚江,冰冷的激流凍得他們直哆嗦。等到了河對岸,他感激地吻了她。“你救了咱倆的命,”他動情地說。傻瓜,大傻瓜。

這一切只是陷阱、消遣和遊戲,拉姆斯老爺的追獵遊戲,老爺最喜歡兩條腿的獵物。他們兩人整夜在黑林子裏沒命地跑,可等太陽出來,森林裏遠遠地卻能聽見號角聲和獵狗的吠叫。“我們分頭行動,”獵狗們越追越近時,他吩咐凱拉,“這樣至少有個人可以得救。”然而那女孩怕得沒了主張,死活不肯離開他身邊,即便他賭咒發誓說若她被人抓住,他會親率鐵民大軍前來營救,也沒法把她支開半步。

結果不出一小時,他們便雙雙被擒。先是斜刺裏沖出一只獵狗將他撲倒在地,凱拉慌亂地朝小丘上爬,卻被另一只狗咬住了大腿。頃刻間狗們全部趕到,沖他們低吼咆哮,只要他們敢動便張嘴就咬。拉姆斯·雪諾帶著他的獵人們隨後騎馬追來。是的,他那時還是個私生子,不姓波頓。“你們在這兒啊,”他坐在馬鞍上笑眯眯地往下看,“真是太傷人了,不打個招呼就一走了之。怎麽,嫌我招待不周嗎?”凱拉揀了塊石頭,冷不防朝他腦袋擲去。偏出一尺多。拉姆斯笑得更歡:“該罰。”

臭佬忘不了凱拉絕望無助的眼神,直到那時他才驚覺她是那樣嬌小,幾乎還是個孩子。但他又能做什麽呢?全是她自作自受,他告訴自己,如果她聽我的話分頭行動,無論如何不至於被一網打盡。

火光是痛,回憶更痛。臭佬自火炬邊扭頭,眼眶中有了淚花。他又找我做甚?他絕望地想,他為什麽不肯放過我?我什麽也沒做,至少這次沒做。為什麽他不幹脆讓我在黑牢中爛掉?他剛抓住一只老鼠,又肥又美的老鼠,扭來扭去的老鼠……

“我們要給他洗澡嗎?”小瓦德問。

“老爺就喜歡這味道,”大瓦德說,“所以才叫他臭佬。”

臭佬,我叫臭佬,臭佬臭佬,淒涼弱小。他必須牢牢記住。記住你是誰,服服帖帖乖巧聽話,就不會挨罰。這是老爺答應的,老爺金口玉言。說實話,即便他想反抗,此刻也沒力氣了。他所有的力氣在鞭子、饑餓和剝皮人的刀下被洗滌得一幹二凈。所以當小瓦德推他起來,大瓦德晃動火炬,驅趕他離開牢房時,他溫順得像條狗。假如他有尾巴的話,此刻一定在兩腿間夾得緊緊的。

假如他有尾巴的話,一定早被那私生子砍了。這是個不由自主冒出來的念頭,也是個邪惡危險的念頭。老爺早已不是私生子。他姓波頓,不姓雪諾。鐵王座上的小國王已將拉姆斯老爺劃歸正統,讓他有權使用乃父的姓氏。如今再用“雪諾”來提醒他的私生子出生,會讓老爺瞬間暴跳如雷。臭佬必須記住這點。當然,他還必須記住自己的名字,牢牢記住。慌亂中,他忽然大腦一片空白,嚇得六神無主,竟絆倒在黑牢台階上。石頭掛破了馬褲,磕出血來。小瓦德不得不拿火炬捅他,驅使他站起來繼續前進。

黑牢外的庭院,夜色籠罩著恐怖堡,城堡東墻升起一輪滿月。蒼白的月光將城頭高高的三角形城齒投影在結凍的土地上,猶如一排尖利的黑牙。空氣又冷又潮,帶著許多幾乎被他遺忘的味道。這是人世,臭佬告訴自己,人世的味道。他不知自己究竟在黑牢中待了多久,但至少也有半年。半年,或許更久。或許已有五年、十年、二十年?我又怎能知曉?或許我在黑牢裏發了瘋,就此被關押了半輩子?不,這想法太蠢了,不可能有那麽久。這兩個男孩還是男孩,若是經過十年,他們應該長大成人了才對。他必須記住這些事實。我不能讓他把我逼瘋。他可以取走我的手指腳趾、摳出我的眼珠、割掉我的耳朵,但除非我放棄,否則他不能摧毀我的神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