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隊長

“血橙熟透了,”親王用疲倦的嗓音評論道。侍衛隊長將他的輪椅推到了陽台上。

之後許久,他都不曾說話。

關於血橙,他的評論沒錯。橙子不斷地掉落在淡紅色大理石地板上,迸裂開來。何塔每吸一口氣,濃郁的甜味就充滿鼻腔。親王無疑也聞到了,他就坐在橙子樹底下,卡洛特學士準備的輪椅裝有烏木與鋼鐵制成的輪子,還配有鵝毛絨墊。

幾小時裏,唯一的聲音是從噴泉池那兒傳來的孩子們的嬉鬧,偶爾會有輕輕一聲“啪嗒”,那是又一顆橙子掉落了下來。

隨後,隊長隱隱聽到宮殿彼端靴踏大理石的聲音,猶如鼓點。

奧芭婭來了。他熟悉她走路的方式:大步,急促,暴躁。宮門外的馬廄裏,她的馬一定渾身是汗,而且被馬刺紮得血跡斑斑。她總是騎牡馬,有人聽她炫耀說,她可以馴服多恩領內任何一匹馬……和任何一個男人。侍衛隊長也聽見了其他腳步聲,那是卡洛特學士拖著小碎步匆匆忙忙地在後面追趕。

奧芭婭·沙德總是走得太快。她總是在追趕永遠追不上的東西,侍衛隊長曾聽到親王如此對女兒說。

當她出現在三重拱門之下時,阿利歐·何塔將長斧一橫,擋住她的去路。斧頭鑲在六尺長的山岑木柄上,她沒法繞過去。“小姐,不可向前,”他的嗓門低沉渾厚,帶著諾佛斯口音,“不可打擾親王。”

在他開口之前,她的表情就如同堅石,現在愈加陰沉了。“你擋了我的路,何塔。”奧芭婭是最大的“沙蛇”,將近三十歲,身材高大,兩眼挨得很近,鼠褐色頭發跟舊鎮那個生下她的妓女相同。她披著斑駁的暗金色沙蠶絲鬥篷,騎馬裝是老舊的棕色皮衣,已經磨得柔軟順貼——那是全身上下她最軟的部分。她的一側臀部盤著一根鞭子,背後掛了一面銅鐵圓盾。她將長矛留在了外面,對此,阿利歐·何塔謝天謝地。他很清楚這個敏捷強壯的女子不是自己的對手……但對方可不這麽想,而他不願讓她的鮮血灑在這片淡紅色大理石板上。

卡洛特學士將重心在兩腳之間移來移去。“奧芭婭小姐,我告訴你了……”

“他知道我父親死了嗎?”奧芭婭質問侍衛隊長,對學士毫不理會,那態度就像對待蒼蠅——假如真有哪只蒼蠅蠢到在她的腦袋邊嗡嗡作響的話,定然是會倒大黴的。

“他知道,”侍衛隊長說,“他收到了烏鴉傳來的信件。”

黑色的翅膀,死亡的訊息,細小的字句密封在凝固的紅蠟之內。卡洛特一定感覺到了信中的內容,因此他交給何塔來呈遞。親王向他道謝,但久久沒有拆封。整個下午,他都坐在那裏,膝頭放著那張羊皮紙,凝視著孩子們嬉戲,一直看到太陽落山,夜晚的空氣漸漸轉涼。後來,他又凝視著水面上的星光,直至月亮升起,最後才讓何塔拿來火燭,好讓他在黑夜的橙樹下讀信。

奧芭婭摸向鞭子。“數以千計的人正徒步穿越沙漠,沿骨路北上,要和艾拉莉亞一起帶我父親回家。聖堂裏擠滿了人,紅袍僧們點起神廟的夜火,青樓女子跟每一個找上門來的男人上床,拒收一切錢財。在陽戟城,在斷臂角,在綠血河沿岸,在群山之中,在大沙漠深處,所有的地方,多恩領全境!女人撕扯著頭發,男人憤怒地呼號。每個人都在問同一個問題——道朗在幹什麽?我們的親王被謀殺了,他要如何替弟弟復仇?”她湊近侍衛隊長。“然而你卻說,不可打擾他!”

“不可打擾親王。”阿利歐·何塔重復。

侍衛隊長了解自己守護的親王。很久以前,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從諾佛斯來到這裏,他肩寬膀粗,長著一簇濃密黑發。如今雖然頭發花白,身帶屢屢戰傷……但他的力量依舊,而且總是保持著長柄斧的鋒利,正如從前那些大胡子僧侶教導的那樣。她不可以過去,他告訴自己,“親王在看孩子們玩。他看孩子們玩的時候不可打擾。”

“何塔,”奧芭婭·沙德嚷道,“快給我讓開,否則我就奪下長柄斧——”

“隊長,”從後方傳來了命令。“讓她進來,我跟她談談。”親王聲音沙啞。

阿利歐·何塔收起長柄斧,站到一邊。奧芭婭瞪了他幾眼,才大步跨過去,學士匆匆忙忙地繼續跟進。卡洛特不過五尺高,腦袋禿得像個雞蛋。他的臉平滑肥胖,以至於很難看出年齡,但他侍奉馬泰爾家族的時間比侍衛隊長更長,甚至服侍過親王的母親。盡管他已年邁發福,但仍然相當敏銳機智。不過他性格溫和,無法與任何一條“沙蛇”對抗,侍衛隊長心想。

橙子樹下的陰影中,親王坐在輪椅裏,患有痛風的腿支在身前,眼睛下面懸著深深的眼袋……他失眠是因為悲傷還是因為痛風,何塔無從得知。下面的噴泉池裏,孩子們仍在嬉戲。他們當中最小的不過五歲,大的九歲、十歲。半數是女孩,半數是男孩。何塔聽見他們互相潑水,以尖銳的嗓音呼來喝去。“不久之前,你也是池子裏的孩子,奧芭婭。”親王說,而奧芭婭單膝跪倒在他的輪椅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