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11頁)

“唱歌!”維多利亞下令了,她用棒棒糖糖球敲蘭道太太裹在黑色絲綢裏的膝蓋。蘭道太太聽從命令,嗓門調高了。

梅拉尼認為,死是一間地下室小屋,人被關在裏面,根本見不到光。

“在我死去之前,會有什麽事發生在我身上呢?”她想,“嗯,我想,我會長大,然後我會結婚,我希望我能嫁出去。哦,如果我嫁不出去,那太可怕了。我真願意現在就四十歲,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結束了,我已經知道在我身上注定要發生的那些到底是什麽。”

梅拉尼的長發紮滿白雛菊,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就像是在翻看一張成長相冊裏的照片。“十五歲的我”,緊接著,是她孩子的照片,屬於未來假日的夏季快照。孩子們穿著幼年童子軍軍裝和紅色印第安人套裙。寵物犬,玩具小桶和玩具鏟,鞋裏的細沙。托基小鎮?那會是在托基小鎮嗎?還是會在博內茅斯(中國飯店)?景色清新的斯卡伯勒?

而不是在,比方說,在威尼斯?又會是什麽樣的寵物犬呢,是約克夏梗還是威爾士短腳柯基犬;是一只血統高貴、鷹鉤鼻子的阿富汗獵犬還是一只戴著金項圈的白毛靈緹?

她對著鏡裏頭戴白雛菊的女孩眨了眨棕色的大眼睛,說了她想要的未來:“絕不能是平凡乏味的。不,迷人的。必須是迷人的生活。”

一朵白雛菊從頭發裏掉下來,掉落在地,像是來自天庭的模糊的神啟,略帶嘲弄的啟示。

這年夏天,他們住在一所鄉下的大房子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臥室,另外還有幾間空著的客房。後院有一匹設得蘭矮種馬。梅拉尼臥室的窗外有棵枝條像手指一樣捧著月亮的蘋果樹,她躺在床上正好可以望見它。她的床是鄧祿普床墊的單人沙發床,有白色的布藝床頭板,鋪的和蓋的都是條紋布單。

一座有愛德華七世風格人字形山墻的獨立的紅磚房子,附帶占地一到兩英畝的庭院;室內有薰衣草香型家具打光料和金錢的香味。梅拉尼是在金錢的香味裏長大的,雖然她覺不出錢味怎樣在她呼吸的空氣中慢慢散開,但她知道自己是個幸運兒,能有銀柄發刷,屬於她自己的晶體管收音機,禮拜天穿著去教堂的夾克式上衣和裙子都是生絲的,挺括精致,人見人愛,是請媽媽的裁縫縫制的。

他們的父親喜歡禮拜天全家都去教堂。在家的日子,有時他也念訓誡。他生在索爾福德,不過既然再也不用去想索爾福德,他也樂於扮個殷勤溫柔的鄉紳。這年夏天,三個孩子和虔誠的蘭道太太一起上教堂。蘭道太太隨身帶著她那本膨脹的黑皮祈禱書,如果她拿祈禱書的時候沒有多加小心,就會有很多壓癟的幹花和蕨類植物的碎片掉出來。維多利亞坐在教堂長椅下的地板上,咕咕叫著,心不在焉地追尋著從蘭道太太的祈禱書裏飄下來的脫水植物。有時,她咕咕得很大聲。

“維多利亞是不是智力遲鈍?”梅拉尼猜想,“會不會將來需要我待在家裏幫媽媽照顧她,那樣,我就永遠不能有屬於自己的生活了。”

維多利亞會像閣樓裏的羅徹斯特太太,是一個藏在後院臥室裏的可怕秘密,她能搭兒童積木,玩簡單的套件組裝玩具和拼木質拼圖,玩得快活,但她心靈空洞。維多利亞會把她那張不像樣的娃娃臉擠在欄杆上,對著嚇怕了的客人咕咕叫。

喬納森最喜愛的贊美詩是“天父救人有大權能”。教區牧師是個蒼白虛弱,喜歡釣魚的男人,他也經常說些得人如得魚之類的蒼白虛弱的笑話。無論何時,只要牧師按照他對梅拉尼父親的承諾來看他們,喬納森就會猛地揪住牧師法衣的縫邊要求下個禮拜天一定要唱“天父救人有大權能”。

“我們看看怎麽安排。”牧師這樣回答。喬納森鏡片後面激動的怒視讓他覺得很不自在。

喬納森在每個禮拜日的早餐和早餐後換衣打扮的時間裏都會為了抑制自己內心的期盼而發抖。可是,更經常的是,沒有唱那首贊美詩。喬納森一眼看到掛在墻上狹木槽裏的贊美詩編號,他內心的希望就萎謝了。於是,喬納森爬上“卡迪薩克”號運茶船或者皇家海軍“博愛”號的甲板,吹漲船帆的海風讓他心情舒暢,他掌舵前進,穿行在藍藍的、藍藍的大海,慰藉他受了傷害的心靈。牧師欺騙了喬納森。應該用一支穿索針縫他的嘴。把他拽到後桅頂上,全身脫光,讓他待在那裏,待上熱帶漫長的一整天。讓他嘗嘗做貓的滋味。

梅拉尼的祈禱:“求上帝保佑,讓我結婚吧,或者,讓我擁有性生活。”梅拉尼十三歲的時候放棄了對上帝的信仰。有一天早晨,她醒來,然後發現上帝不在那裏了。她上教堂禮拜是為了取悅她的父親,跪在地上祈禱和拉扯雞胸叉骨許願對梅拉尼來說是一樣的。蘭道太太的祈禱詞最令人驚訝:“求上帝保佑,讓我記住我是結了婚的人,如果我曾經真的結過婚的話。”蘭道太太很清楚用“單方契約”這種美德愚弄上帝是行不通的。“或者,至少,”她繼續說,“讓我記住我曾經有過性經驗。”只是,她的措辭相當不坦率。蘭道太太在儀式上的言辭一次比一次簡短,她記掛著家裏爐上的烤牛排和土豆。不過,每當她的心回到上帝這裏時,她都會向上帝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