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11頁)

梅拉尼害怕這些面包布丁。她害怕吃太多的面包布丁會發胖,會沒人愛她,她會到死都是處女。她經常汗水淋淋地在同一個噩夢中驚醒,她夢到一個龐大的梅拉尼,趴在面包布丁上就像一具泡腫的浮屍。她握著勺子,把這些要命的面包布丁在碟子裏推來推去,只等蘭道太太寬闊的後背一轉過去,她就狡猾地把碟子裏的一多半布丁鏟到喬的盤子裏。喬納森吃東西非常鎮定,喬納森吃東西基本不用腦子。

喬納森以大自然橫掃一切的盲力進食,他像一台推倒房屋的坦克把堆成小山的食物打掃幹凈。他把盤子裏的東西吃幹凈,他把刀叉或者勺叉整齊地擺好,用他的手帕擦嘴,然後就走開去做他的航船模型。梅拉尼十五歲這年夏天,喬納森十二歲,他對那些航船模型是著迷的投入。

喬納森是個矮小,肉鼻子,挺漂亮的男孩,戴灰色法蘭絨校帽,右邊或左邊的膝蓋上總有剛愈合好的傷疤,傷疤上的痂片總是處於正要脫落的狀態。他用配套模件盒制作模型船,小心翼翼地塗刷,組裝,配備好船帆、索具,做好的模型船擺在擱物架和壁爐架上,擺得到處都是,這樣喬納森走到哪裏都能盯著它們看。他只制作帆船模型。

喬納森制作三桅帆船,皇家海軍“小獵犬”號、皇家海軍“博愛”號、皇家海軍“勝利”號戰列艦以及皇家海軍“溫泉關”號。這年夏天,喬納森的手總是粘著黏糊糊的膠水,他的雙眼總是凝視著遙遠的地方,他看不見現實世界,他在看永遠航行在藍色大海上的帆船,看見帆船偶然停靠的長滿椰子樹的小島。喬納森駕駛著一艘想象的幽靈船,在不為人知的海域上漂蕩,被風鼓滿的船帆像天鵝展開的翅膀,他腳下是被海水泡鹹、晃動不已的甲板,他永遠不會踏上幹燥的陸地。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走路姿勢已經有點像海員的圓規步了。

大家沒有注意到喬納森看不見他們,像酒瓶底那樣又圓又厚的眼鏡掩蓋了他的眼神。就現實世界而言,他的近視非常嚴重。眼鏡、校帽和膝蓋上的傷疤,這一切讓見到喬納森的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諾曼和亨利·波恩[8]——男孩偵探。父母親被喬納森的外表迷惑了,給他的書櫃塞了很多貝格爾[9]系列小說,這些書沾滿灰塵,從沒打開過。

在這年初夏,梅拉尼從喬的房間裏偷了六本嶄新的貝格爾小說,坐廉價日間遊覽車把它們挾帶到鎮上賣給了一家二手書書店。她這麽幹是為了有錢買一套假睫毛。梅拉尼疼得流了不少眼淚卻沒能把假睫毛戴好——睫毛不願意粘住眼皮,它們從她的指間翻落下去,掉在梳妝台上,像陰毒的毛茸茸的毛蟲,它們自己有罪惡的生命力。它們發出無聲的控告——賊!小偷!梅拉尼欺騙了大家,它們是這罪孽的酬勞。梅拉尼心懷罪惡感,用很少生火的臥室壁爐燒掉了假睫毛。對梅拉尼來說,事情很清楚,她不能把它們戴好是因為它們是用偷竊得來的錢買的。這年夏天,梅拉尼已經具有了發展完備的罪惡感。

維多利亞對罪惡沒有意識,她還根本沒有意識。她是一只圓滾滾、咕咕叫的金鴿子。她在日光下打滾,抓蝴蝶,把捉到手的蝴蝶撕成片。維多利亞是野地裏的百合花,[10]不紡也不織,可是也不美。蘭道太太唱老歌給她聽:海港的燈火向我傾訴你的離去,皮卡地遍地玫瑰盛開,可沒有一朵能如你。維多利亞聽得咯咯笑,她跪坐著,四四方方的小拳頭抓著蘭道太太的貓。一只肥大傲慢的雄貓,它坐起來就像一張圓形的毛皮矮茶幾。也許蘭道太太用吃剩的面包布丁喂它。

貓坐在蘭道太太的室內拖鞋上,一雙綴著紅色線絨球的黃氈拖鞋。蘭道太太一邊給維多利亞唱歌一邊編織。

“你在織什麽?”維多利亞問。

“開襟毛衣。”

“開景毛衣。”維多利亞很滿意自己口齒不清的復述。

“為什麽要選黑色,蘭道太太?”梅拉尼隨口問道,她打開冰箱找橘子汁,加冰塊,她在夏日裏赤裸的肉腳走過來悄然無聲。

“在我這個歲數,”蘭道太太嘆了一口氣,“總會有什麽人需要你穿喪服的。就算現在沒接到訃告,那也是早晚的事兒。”“晚”的發音無限拉長了,聽起來就像壓路機壓長了舌頭——烏安安安安。“怎麽能在石頭地板上光腳呢,你這不是找死嗎,寶貝。”

梅拉尼手裏的冰塊碎了。

“你知道很多關於死人的事嗎?”她問。

“太多了。”蘭道太太不願意再談這個話題了。

“我覺得死是……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情。”梅拉尼說得很慢,她找不到合適的詞表達她的意思。

“在你這個歲數自然會這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