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天狗之血 傻瓜之血

十二月中旬,下鴨矢三郎如煙霧般從京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聖誕前夜,南禪寺玉瀾秘密造訪我的藏身之處。聽她說整個京都沒人知道我的去向,甚至還有傳聞說我已經死了。

我此次逃亡的目的地是琵琶湖。

琵琶湖是弁天的故鄉。她似乎很討厭自己那段掩埋在逢坂關那一頭的過往,極少接近那裏。對弁天來說,琵琶湖是離她最近卻也最遙遠的地方。因此對我來說,那裏就是絕佳的逃亡地點。

從京都市內逃出來的那晚,我去探望了菖蒲池畫師。

回想起來,上次來這兒還是今年七月。不管是掛在石門上寫有“菖蒲池”字樣的薄木板,還是在燈光照耀下泛著淡橘色的拉門,都令我十分懷念。

“哎呀,哎呀,歡迎歡迎。”

在那裏,我受到菖蒲池畫師和畫師夫人的熱烈歡迎。

原本只是想來打個招呼,但畫師再三邀請我留下享用晚餐,盛情難卻我只好留下了。填飽肚子稍作休息,正閑極無聊時,洗澡水也燒好了。待我泡完澡出來,啤酒也已準備好了。鉆在被爐裏的畫師引誘我道:“來這裏,過來。”我鉆進被爐,喝著啤酒,嘴裏嚼著撒滿糖粉的涼絲絲的柿餅,一股強烈的眷戀感湧上心頭,“好想藏身於此!”

還有比這更好的潛伏地點嗎?沒有,絕對沒有!

於是乎,我決定就此潛伏在菖蒲池畫師的家。

我的逃亡生活可謂生氣勃勃。

夜晚睡在緣廊下,白天就跟畫師一起用掃帚把枯葉掃成一堆,仔細分類;或者一起畫畫南瓜,翻地找蟲子玩。

睡過午覺吃完點心,我和畫師就會下將棋——這幾乎成為每日的功課。

我們窩在被爐裏,隔著棋盤相對而坐。畫師完全不把輸贏放在心上,他總是慢悠悠地挪動棋子,熱衷於按照自己的審美在棋盤一角擺出陣型。

“我要把金將挪到這裏。”畫師嘀咕著,“這樣的話,就能形成極其有趣的陣型。”

“哈哈哈,的確。那我就走這步。”

“……等的就是你這步!你也下了一手好棋啊。”

跟畫師玩到太陽落山,趁著天黑,我會去大津街頭散步。

走出住宅區,前面有條商店街。一排排林立的商鋪當中,既有歷史悠久的洋貨店,也有雜亂無章的五金店。我出來散步時,商鋪早已打烊,周圍十分冷清。來到寒風習習的大津港,只見琵琶湖對岸街燈連成一片。有時還能看到窗口透出明亮燈光的夜間遊輪,在昏暗的湖面上滑行而過。

我走過舊大津公會堂,在昏暗的街頭徘徊,發現了據說是明治時代俄國皇太子尼古拉被刺傷的地方——“大津事件”[1]的事發地點。如今我站在這平凡無奇的街角,遙想俄國皇太子被人力黃包車拉著跑過琵琶湖南側一帶的情景。

偉大的明治天皇親政時期,人類被卷入西方文明東進的驚濤駭浪,個個惶恐不安;狸貓們開始嘗試駕駛偽火車,驚慌失措地迎接新文明到來。彼時,被紅玉老師從長崎擄來的二代目,還在如意嶽的山中郁郁寡歡,處於艱難攀爬天狗階梯的階段。眷戀母愛的青澀少年,可能做夢都沒想到,將來自己會漂洋過海百年不歸。

“這樣想來,人類、狸貓、天狗,大家都走了好遠啊。”

我一路胡思亂想,走回菖蒲池畫師的家。

雖然過著活蹦亂跳的逃亡生活,但我總惦記著糾之森的大哥他們。當時趁黑在糾之森告別時,大哥非常後悔讓我卷入天狗的內鬥中,分別之際還在嘆氣,問我:“今後打算怎麽辦?”

“船到橋頭自然直。”我雖然嘴上這麽說,其實內心一籌莫展。

冬至這天的午後,我跟菖蒲池畫師下著將棋,聽到有人嘎啦一聲拉開拉門詢問道:“有人在嗎?”我跑到玄關一看,發現澱川教授站在門口,一副全副武裝準備挑戰雪山的登山家打扮。

“哎呀,你也在這裏啊。”教授看到我喜出望外。

“您穿的這身好誇張啊,是要去登山嗎?”

“實驗林那邊雪下得太大了,不全副武裝會遇難的。你說,人類為什麽就不能像狸貓那樣渾身毛茸茸的?我最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在進化過程中蛻掉體毛完全是個失敗啊……哎呀,這裏竟然有文明利器!”

澱川教授說著就鉆進被爐裏,像總算泡上溫泉的猴子一樣神情陶醉。從他那如同去黑市采購了物資的大背包裏,滾出圓滾滾的大南瓜和色澤鮮艷的柚子。

“哎呀,這柚子看上去不錯。”夫人說。

“冬至了嘛,不入柚子浴何以為人。”

“我就討厭洗澡。”菖蒲池畫師露出為難的表情,“一進浴缸頭皮就發癢。”

“這個人啊,如果不管他,天曉得他什麽時候會洗一次澡。從以前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