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安之春(第2/9頁)

“什麽事有趣?空海。”

“我的心啊!”空海邊走邊笑。

“喂!空海。難不成你又在思考什麽復雜的事嗎?”

“不是什麽特別復雜的事。”

“何事呢?”

“看吧!”空海的視線掃過周圍的雜沓後說道。

“看啦。又如何呢?”逸勢看著空海。

“曼陀羅啦。”(譯注:梵語,眾生相之意。)空海低聲說道。

“果真是復雜的事,不是嗎?”

“不,一點也不復雜。”

“算啦。因為你說話風趣,我就聽吧!不過,空海——”

“何事?”

“不要用言詞來誆騙我喔。”

“絕不打誑語。”空海露出微笑。

“總之,你說說看,說簡單一點……”

“好吧。”空海邊走邊仰頭看了一下天空,再把視線轉回到雜沓的地上。

“譬如說:我和你是兩個不同的人。”

“當然不同。”逸勢道。

“倭人和漢人當然不同。儒生和和尚不同,還有,富人和窮人也不同。”

“嗯。”

“不過啊——”空海說著,指著前方。

前方是妓院的圍墻,有一株白梅樹枝由裏往外伸到街道來。

“從那株花的距離看來,無論誰都一樣。”

“什麽?!”逸勢揚起聲調。“果真是復雜的事啊!”

“好吧,就說說那雲好了。”空海說道。

“雲?”

“有雲飄過那裏。”空海仰頭看。

“嗯。有啊!”逸勢的視線,從方才空海所指的白梅樹後方掃過。

白梅樹正上方,有一朵雲正悠悠然往東飄去。兩人都聞到了梅花香。

“從那朵雲的距離看來,在此的任何人不都是相同的嗎?不因為是富人,離雲就近,也不因為是窮人,離雲就遠,更不因為儒生或和尚就如何——”

“嗯。”

“眾生皆平等。”

“理所當然啊!”

“不過,方才不是說和尚和儒生不同,富人和窮人不同嗎?”

“嗯。”

“何故呢?”

“不要突然這樣問我,空海。”

“說不同即不同。說相同即相同。此又何故呢?”

“赴長安途中,在馬車上也說過同樣的話題。空海!你應該回答才是。我對這種復雜的問題感到很棘手。”

“所謂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窮人的稱謂,都是人的分法。因為有‘人法’後,才區分出來的。”

“是嗎?”

“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窮人皆相同,則是‘天法’。”

“嗯。”

“明白了嗎?”

“喔,明白了。”

“問題就在這裏,逸勢啊!”

“唔。”

“就像和尚與儒生、我與你都相同般,那裏的樹、方才的梅花、狗和貓、蛇和魚,也跟你我一樣都是一樣的。”

“嗯……”

“從天法看來,那些都是生命。”

“嗯、嗯。”

“更進一步說,在天法之內,我們和花、狗、樹、蛇、魚都是相同的。恐怕和地上的石頭、天上的雲等所有的一切也都相同。”

“嗯、嗯、嗯。”

“宇宙原理充斥在我、你、方才的梅花、走過的漢人和胡人、屋子、流泄的樂音、煮魚的香味等之中。”

“總之,那就是——”

“所謂的曼陀羅。”

“那曼陀羅是……”

“我是說,這一切都很有趣。”

“你一邊走還一邊在想這些復雜的問題嗎?”

“不復雜。”

“實在受不了。”逸勢如此說,卻毫無不愉快的神情。

他用一種有趣的眼神,看著這個和自己從倭國而來的怪和尚。

空海所謂的“宇宙”這個名詞,在那個時代早已存在了。無論是“宇”還是“宙”,都像是個巨大罩子,戰國時代的《屍子》這本書中記載著: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

上下四方,指的是空間。所謂古往今來,是過去、現在、未來,指的是時間。

“宇宙”的現代說法,就是“時空”。古代中國比任何一個國家都更早就有這種概念。

“只要有你相伴,無論身在何處,感覺都是相同的。”逸勢說道。

“何處呢?”

“在倭國、在大唐都相同。”

“是嗎?”

“不過,不管相同或不同,總之,他還是很想回國吧。”

“指永忠和尚嗎?”

“正是。”逸勢說。

空海和逸勢,剛從西明寺出來。

二月九日——

明日,藤原葛野麻呂等大使一行,將從長安出發返回日本。原本計劃要更早出發,卻因種種事情延遲至今。

所謂事情,指的是德宗皇帝的駕崩。

德宗駕崩於那年一月二十三日,即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

享年六十四歲。三日之後,四十五歲的皇太子李誦即位。

然而,新皇帝早在即位前的去年九月就因中風病倒,手腳言語都不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