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 寶劍爐(第3/13頁)

清醒過來後,我雙手顫動,把它放回箱中,嘴裏卻嘗到一股血腥味,原來滿嘴牙齒盡都松動了,頭上更有一道血柱慢慢地流了下來。

首領扶柱而立,神情肅然,說:“三個月來,它在匣中不停嘯叫。我想,再也藏不住它了,它也到了出山之時——我要用它鑄一把刀。”

我那時候只覺得兩腿發軟,站立不住,於是幹脆跌坐在地,道:“我鑄不了。”

那首領滿臉驚訝之色:“先生說什麽?”

我雙手扶膝,答道:“我不能把它鑄成刀,這塊石頭,只能用來鑄劍。”

首領有很久不說話,背過手去站著不動,高大的身子突然佝僂了下來,仿佛老了好幾十歲。

“那就鑄劍吧。”最後他輕輕地說道。

等到十年之後,我了解了羽人的習俗,才明白那老頭得知這塊鐵只能鑄劍而不能鑄刀的時候,為什麽如此意味蕭索了。

我接下這一單活來,竟然一下就又費了十年工夫。其中艱辛,也不必多說。到了我在輿圖山定居的第二個十年頭上,劍沒有鑄成,東家卻先病倒了。要知道那老人雖然身體硬朗,畢竟年歲不饒人。

這十年來,他從來也沒來看過我,大概也是他的緣故,再沒其他巾頭兒上門求刀。除了首領經常遣一老家仆送些柴米銀錢上門外,山谷裏桃花謝了又開,開了又謝,我一個人也不見,與世相隔,潛心鑄劍。正是在第十年頭上,這口劍初成模樣,卻鋒芒畢露,極其桀驁不馴。

我知道它是入邪道了。

若劍太過嗜血,便能傷人也能傷己。古人雲,無所應,方可君臨天下。我一直看不起眾多河絡名家鑄成的劍,就是因為那些劍鋒芒太過,難堪大用,不料自己用了這塊神鐵鑄出來的劍居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鑄劍鐵料本質若好,淬火便是關鍵。一把劍若淬火不好,便如同田野沒有蛙鳴,荒原沒有馳狼,軀殼沒有靈魂。

輿圖山深潭的水質極好,為大金之元精,淬劍剛強鋒利,只是不知道怎麽回事,鑄造出來的東西總是爽烈有余而柔韌不足。依據河絡秘術,本可摻入五牲之脂來淬火,但尋常刀劍如此做也就罷了。我鑄造此神劍,怎麽能使它沾染上腥臊之氣。

這個問題我數年來苦思不得其解,不免越來越委靡不振,整天抱著那柄鐵劍坯發愣,只想著這塊千年難求的鐵,怕是被自己給毀了。那一日發呆,竟然將一柄用了二十多年的大錘放入爐中,待得發現,連忙往外一拉,只聽得啪的一聲,錘柄當中而斷,而整座火爐都被拉倒了下來,刹那間火炭橫飛,流火四溢。

我的臉和胡子燒得一塌糊塗,望著倒了的爐子一時呆住。倒灶河絡,那是河洛們用來形容最蹩腳的工匠的用語,卻沒想到過有一天我也會倒灶。恥辱就如一串巨大的馬蹄聲一樣敲打在我的後腦上,等我清醒過來時,才發現馬蹄聲是確實存在的,有匹快馬正自山腳下奔來。

來者是巾頭兒首領的兒子,十年前,我在他婚禮上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他跳下馬來,看到我形銷骨立,仿佛變了個人般,不由吃了一驚。我見他眉目裏含著悲涼,也是嚇了一跳,聽他說道:“我爸不行了,只怕這幾天就要去了。他吩咐我帶一句話來給你——那塊鐵,你扔了吧。”我愣了半晌,又見那年輕人從背上解下了一個包袱,雙手奉上,道:“這一包金子,乃是父親給先生的禮金。他言道,這十年來,對先生招待多有不周,還請多多包涵。”

這話一說,越發地使我愧疚得無地自容,那巾頭首領空等了我十年,這十年來他供奉甚勤,卻沒來看過一次,催過一次,此刻他命不長久,見不到劍成,卻絲毫沒有責怪我的意思。首領的兒子走後,我獨自面對空谷孤壁,從日落想到月升,只覺得越來越沮喪,越來越絕望。歷二十年來而一劍無成,短如朝露夕花,什麽英雄夢想全是空談泡影。

我想來想去,憑著一股氣,帶著劍形鐵坯,背上鐵匠家什,大步走到那一潭深水面前,就要往下踴身而跳,以一死報那老巾頭首領知遇之恩。

有二十多年的時間,我在輿圖山中住,卻從來沒有擡頭看過一眼天空,看過一眼身邊。我從來沒有發現過,也沒想這一點。我那一跳未跳之時,突然發覺水潭藍得沒有邊界,我擡起頭來,就看到整個天空都是藍色的。

我站在深潭邊,突然發現天空藍得邪怪。它包著山、包著月、包著這夜色如熒,空氣裏飄蕩著一股淡淡的甜味,竟然隱約有星星點點的血腥味隱匿其中。

前天夜裏剛下了一場豪雨,山裏常出現的短暫瀑布掛在水潭上。風從瀑布上拂過,拋起點點水霧。我仰頭就能看到瀑布後面一塊龍牙形狀的絕壁直上直下,仿佛一直升入星空中,和那些閃閃發光的寶石粉末接在了一起,但那絕壁上卻全是火紅色的斑痕,熒光點點,就如同條條塊塊的血跡般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