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 寶劍爐(第2/13頁)

首領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道:“這是三百年前蠻人妃子輕羅行刺銀閼懷王的匕首。輕羅妃子雖手無縛雞之力,卻令銀閼懷王身上三重鐵甲盡透。那一刺如龍擊長空,虎蛟傾海,頓令羽族夢想西征大業成浮華泡影,三十年基業,毀於一旦。羽人八路精銳子弟,頃刻間四分五裂,更造就了寧州二十余年內亂兵燹。此匕首收著便是,誰敢再去修它。”

首領又托出一柄劍來讓我看,只見那劍長三尺六分,質地輕薄,以雲母夾銀絲為刃。我道:“此劍名‘陌章’,薄如蟬翼,劈風無聲。平時束在腰裏為帶,用時拿在手裏,劍刃搖曳不定,就如一道光華,揮起來如一匹白練,刺去時變幻不定,素為女子喜用。”

那老人輕輕地撫摸陌章的劍身,道:“一百年前,銀孝文王卒,將殯於曲野,第十四子翼千離,席間暴起,用此劍殺了伯父攝政王。那一劍揮動時如暗香浮動,月影拖曳,劍上不帶星點血痕,其後卻有六萬余人受牽連而頭顱落地,三十萬人涉於邊遠苦寒之地,青都百室一空,幾無應門五尺之童。”

首領第三次從墻上摘下一把兵刃給我看,這次卻是一把長槍,鐵銹沉沉,魯鈍不堪。我將它橫執在手,抖了抖杆子,試了試軟硬,敲了敲槍頭,聽了聽它的質音,道:“雖然沒有徽記,我卻認識它。它是青石城西郊外一位老河絡鑄造的鐵槊,可惜沒有處理完。你可以用青陽魂泡它,不出七年,鉛華盡去,沉如烏木,紋理極其漂亮。”

“但不知可堪何用?”

“執之無鋒,也只是漂亮而已。”

“如此說來,此槊無用了。”

我沉吟著道:“也不能這麽說。若是有興致,可在秋高之日,帶著長弓,乘著輕舟,到湖沼中去射雁,看天高氣爽,萬蘆齊動,來了興致時便可橫握大槊,吟詩作賦,揮灑自如,困倦了便臥在船上對影小酌,志得意滿,熏熏而歸,也是一番妙事。”

那巾頭首領見我對這些兵刃一一點評,或貶或褒,知道遇到個識貨的行家,眉宇卻越發沉重起來,他右手負在背後,左手撐在柱上,似是不堪重負,那圓柱卻咯咯咯地響了三聲,轉動半圈,一堵厚實的墻挪了開來,墻內一道石砌的小樓梯一直盤旋向下。

我一生鑄劍,對機關不甚明了,但也知道這密室內的東西必然極其機密。

巾頭兒首領帶著我下到了密室中,卻見室內空空蕩蕩,只在中心放著一只黃心柏木釘成的箱子,塵土厚積,木頭外包著鐵皮銅釘,看上去沉重無比,密密麻麻地上著數十把鎖。他舉手拂拭去那些塵土,手指微微顫抖,仿佛那些塵土重如一座大山。我驚訝地發現此時他用的卻是右手。

“先生大識,”他說,“我要讓你幫我看看這樣東西。”

他一把一把地打開那個大木頭箱子上的鎖,把它們丟棄在塵土中,隨後拋開蓋子,讓到一邊。

蓋子拋開的一瞬間,銅合頁淒厲地尖叫了一聲,與此同時,我像被刺了一下,什麽東西從心裏頭一下瀉了出去,我預感到馬上就要觸碰到遊歷生涯中最重要的東西,那就是與我此生都息息相關的命運。蘇行總是說,機會對於每一名河絡都是均等的,它出現在每一個人的生涯裏,但是否能抓住它,我卻沒有絲毫的把握。

密室中密不透風,我卻可以聽到窗外一只倉鵠一聲接一聲地啼叫,聲音悲愴,充滿欲望。我遏止住自己的激動,向箱中看去:箱底有一塊長條形鐵塊,沉甸甸地躺在黃色緞子上。

首領在密室裏走來走去,看上去焦躁無比。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仿佛一整座山壓在他的眉毛上:“有一年夏天——已經記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有這麽老,喜歡打獵,有一次和家人追蹤一只中箭的獐子,直追到一處深潭之前,獐子不見了,卻有一條瀑布從一塊龍牙形的絕壁上直掛下來,滑溜溜的絕壁上全是蠟紅色的條條斑痕,就仿佛斑斑血痕一般。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石頭,正在驚嘆,晴朗的天瞬時間就烏雲壓頂,雷電交加,裂章在天空正中顯現,赤紅如血,擡起頭來的時候,正看見一道電光擊中絕壁頂端,紅光沖上天際,我仿佛看到一條龍影直崩落到深潭裏,連忙叫人下水打撈。”

首領指著箱子說:“我撈上來的,就是這塊鐵,天生卻有把劍的雛形。我把它在此屋中藏了多年,每過一年我便在箱上加一把鎖。”

我探手入箱中,雙手拿起那塊鐵,入手冰涼徹骨,極其沉重。它確實很久沒有動過了。我吹了一口氣,塵土雪崩一樣從鐵條上滾落在地;我用衣袖拂拭了幾下,那鐵現出墨黑如夜的底子來,其上密密麻麻的亂紋,如星河流動不息;我再從腰帶上抽出試金刀,在鐵塊上輕輕一劃,咆哮之聲登時沖天而起,在室內回轉盤繞,屋頂上的瓦片啪啪振動,呼應而鳴。窗外倉鵠的號叫聲貫滿我的耳朵,猶如大鼓擂動。我只覺得全身血液沖上頭頂,眼前一黑,幾乎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