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故事 永恒之城(第4/5頁)

在我們都看出來這座城市的生命正在一點點離開的時候,他們像是集體做了一個決定。在某一時刻,所有停泊在碼頭的那些貨船同時離開了城市。有上萬的小塵土,在月光裏舞動。所有的沙人都離開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石塊上只剩下那座空蕩蕩的城市和無數精致的小房子。我們輕輕地嘆著氣,心裏頭空落落的。就像不願意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我們執拗地等待沙人們的歸來,但仿佛只是過了一彈指的工夫。首先是那些比較低矮的房子,大概不是由很好的材料建造的,開始像流沙一樣垮塌。而建造更精致的一些房屋,則在多一倍的時間內相繼倒塌。

城市的排水系統也堵塞了,匯集在一起的露水急劇上漲,將泥土沖走,使寬大的馬路和人行道變成溝壑。至少有30到40條河流沖入城市裏,成群的蟎蟲在曾經最繁華的歌樓和宮殿裏出沒。

最宏偉的宮殿消失在一場大火中,那是偶爾落腳的螢火蟲,它腳上微小的火花點燃了色彩斑斕的花園。

大橋堅持了比較長的時間,然後是水壩,它們在幹枯的露水痕跡上支撐了很久,但我輕微挪動腳步的震動,讓它也化為灰燼。

倉庫和地窖持續更久,但也在半炷香裏坍塌,重又變為細微的灰塵。

我們還是不死心,默默地等待著。看,那個小黑點,是他們回來了嗎?

不,只是一只螞蟻匆忙地爬過。這只迷路的昆蟲如同可怕的怪獸,它一步就能跨過十幾個街坊,拖在身後的草籽如同山崩一樣毀壞了所有經過的地方。

也許還有其他的沙人可以重新回來,把這座記載著他們無數代夢想和榮耀的城市修復好,就像他們從我們呼吸出的風暴中,重新拯救出城市一樣。

但那時候,我的鼻子突然發癢,這種刺癢好像一枚針,難以控制,一點點地深入鼻腔,風暴在我的肺裏集合,最後終於沖出嗓子,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噴嚏,整座城市飛上了天空。

空地一聲響。

一切都消失了。沒有了。

石頭在月光下一片蒼白。

蘇蘇和我如夢初醒。我以為過去了數千年,卻發現第三聲音符剛剛離開樹下人的指尖,曲曲折折地斜向上方升去。

月光下那老者面如朽木,他毫無表情地又翻開了右手的手心,依舊是兩朵花,只是那花是淡紅色的。

蘇蘇拈起那朵花來,轉過臉對我粲然一笑:“蒙將軍,你要隨我一起來嗎?”

老傭兵停下他的故事,愣愣地看著大家。

“我常常在想,”他安靜地嘆著氣說,“女人的勇氣啊……蘇蘇吃下了整朵花,變成了者空山的石頭,而我應該在她面前化成了一道輕煙……消失無蹤。”

“我知道外面的世界裏,還有著許多鮮活、熱烈的事業要完成,有許多美貌年輕、有著柔軟腰肢的女人在等待,有許多醇厚芳香、撕裂嗓子的烈酒在釀造,而對變成石頭的蘇蘇來說,我在經歷這些的時候,她甚至心跳都來不及跳動半下。

我逃回了外部世界,重新過上了滾燙的日子。我為了自己的生命搏殺,體會著每一天帶給我的新奇,每一件事都率性而為。我揮金如土,今天掙到的錢財,可以在第二天就揮霍完;高官厚祿對我而言也只是過眼雲煙;紅粉美人只是當前的甜點。我知道自己的歸宿,是回到者空山邊去做一塊幹癟的石頭。

轉眼已經過了五十年,我的身上增添了上百條傷疤,不論是在瀾州還是宛州,我為自己贏得了許多名聲,雖然兩手空空,一無所有。我對自己說,差不多了,再玩下去,我要把骨頭扔在江湖上了。

於是我回去尋找通往者空山的路,一年又是一年。如今我老得快要死了,但再也沒找到回去的路。

“我真傻啊,”他自怨自艾地訴說,“是什麽讓我相信自己有這樣的好運能與永恒二次相遇?

“要是我把那朵花吃下……”他嘿嘿地笑了起來,突然用手劃了個大圓,“嗤,所有這一切都會化成幻影,像是被急流牽拉著倏地消失在時間長河的另一頭,但我卻能去找回那個女孩。我們每隔一千年能夠肌膚相親,每隔一萬年能夠共享愛的歡泉……我能永遠活下去……”他的話音越來越低,火堆邊的人都聽不見他後面喃喃的抱怨。風吹起來了。他們仿佛聽到了周圍傳來輕輕的快樂曲調,聞到了濃烈的花香和酒味,他們看到了那些漂亮的女人們,以及那些在月光下難以克制的愛情。它們,真的存在過嗎?

“該來的總不會被遺漏,下一個該輪到我了吧。”那名河絡撫摸著他的銅盒子開了口。他的聲音喑啞低沉,仿佛一張多皺褶的羊皮紙。他突然間如此渴望敘述,把自己都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