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故事 永恒之城(第3/5頁)

蘇蘇的臉如鏡子一樣照射出我臉上的白來,但她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接過灰藍色的果子,將它一口吞入肚中,我趕忙也拿起另一只果子,吞入肚中。

又一聲琴弦撥動的清音響徹林間。

時間好像停頓了,露水從樹梢滑落,仿佛在空中停留了許久才落到草地上。

“注意,不要靠得太近。”老者用一種揭露秘密的快樂又自得的聲音說,“它們就在你的腳下。”

世界突然間纖毫畢現。我看到了過去一直存在卻從沒被人看到的細節。

蘇蘇的臉我曾經無數次地凝視,對我而言熟悉無比,但此刻它在我面前從未有過的清晰,如此多的細節突然展現,讓它如一張陌生的面具。

我看到了女孩臉上浮動著的淡白色毛發如同沾染了秋華的蒿草地,她的眼睛裏是裝滿驚異的半透明瞳孔和錐形晶狀體,她嘴角的皺紋因為驚訝和快樂輕輕地翕張。那張臉如此的生動,充滿了我們所沒注意過的表情,誰說她是冰冷如萬年寒冰的公主呢。我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順著她專注的目光向下望去。

我清晰地看到了沙人的城市。

他們就在我的腳下的大石頭上,動作飛快,修建著非常渺小的建築,那些帶尖頂和漂亮院子的房子大約還沒有一粒微塵大。它們被搭起、拆除,再被搭起,每一次都比前次更寬大更挺拔更漂亮。

他們的個頭比最小的微塵還不如,他們的生命也如此短暫,甚至長不過滴答一聲。但他們忙碌不休。農田和葡萄園一點點地向外擴張,細細的道路蔓延,溝渠縱橫,房子和建築則如同細小的棋盤,他們修築起巨大的宮殿和花園,還有好像針尖一樣的高塔,他們在露水的殘痕上修建大橋,他們騎乘在沙馬上,和那些蟎蟲作戰,勇敢地殺死它們。無數細小的刀光,匯集在黑色的旗幟下,沒錯,那是他們的軍隊和衛兵。他們也有自己的責任和榮譽。

更多的其他沙人還在不停地修建,隨後快速死去。但他們的後代正源源不斷地從屋子裏和城市裏湧出,比原來更多。

有時候他們的擴張也會失敗,每一滴露水就是一場可怕的洪災,百步之外一只松鼠的跳躍會引發可怕的地震,甚至月光的過分明亮都會引起旱災,但他們毫不氣餒,把這些都熬過去了。

只是在極微小的時間裏,他們就建立起非常渺小但又宏偉無比的城市。那是一座我所見過的最大規模的城市,它在月光下升騰著細小的煙霧,容納著上百萬的沙人。它展現出來的富麗繁華,甚至一眼望不到頭。

他們也不僅僅總是在工作,同時不忘記享受生命的樂趣。他們用各色絢麗的黴菌地蘚裝飾院落,那些黴菌和地蘚每一秒鐘都在變換色彩,比我們正常維度裏的花園要鮮亮百倍。

他們也有集市,市場上覆蓋滿最繁復的色彩、最絢麗的商品,貨物流淌得如同一條色彩斑斕的小河,有許多其他城市的商人來參加他們的集會,港口上帆船如雲,那是些能飛翔在空中的大肚子貨船,小得如同浮塵一樣。它們借助月光的浮力升降,來去自由。

沙人們在月光下集會,他們圍著閃閃的火星微光舞蹈,如果側過耳朵認真地聽,你甚至能聽到快樂的曲調,聞到濃烈的花香和酒味,看到那些漂亮的女人們,以及在月光下難以克制的愛情。

我們越看越入迷,幾乎要融入其中,化身為他們中的一員,可也許正是如此,我們的臉離得太近。沙人們全都騷動起來,他們驚恐地看著突然出現在天空裏的巨臉。

蘇蘇的那張臉是如此柔弱美麗,他們將它當成了神的現身。他們度過了最初的恐慌,開始充滿愛意按照蘇蘇的形象塑造形體,他們在那形體邊圍建高墻,搭建起廟宇,他們修建起龐大的宮殿向她致敬。

我被他們的熱情所吸引,向前俯得更近,想好好看看他們塑造的神像與蘇蘇本人相比哪個更漂亮,但我那粗重的鼻息對沙人來說,卻變了最可怕的風暴:它橫掃城市而過,吹垮了發絲一樣細的城墻,讓宮殿倒塌,高塔崩潰。

在這場可怕的災難中,沙人們死傷無數。我發現了自己的錯誤,飛快地向後退縮,藏起自己的臉。

沙人們看著劫後余生的城市,雖然傷心但是很快地將災難拋在腦後。他們遺忘得很快。城市被不知疲倦地修復了,甚至比原來的更大更漂亮。

他們重新修建廟宇和宮殿,在蘇蘇的形象邊樹起了另一個兇狠可怕的形體,我從上面辨認出自己的模樣。

我被他們當成了兇神——我對此不太滿意,但至少很快,我們又可以在月光下欣賞他們的歌聲和永不停息的歡樂了。

我原以為這座城市會永遠充滿生機,然而沒有任何理由,就像是一棵大樹的生命突然到了盡頭,泉水幹涸了,花園裏的花和黴菌枯萎了,死去的沙人們不再得到補充,他們的數量越來越少。任何神都無法拯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