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1 “我回家了。” Chapter 06 月下淚光

出征的籌備工作持續進行,莊園上下彌漫著一股激昂卻又充滿疑慮的氣氛。大夥從茅草屋頂、幹草堆、壁爐裏翻出一七一五年起義時藏匿的武器,重新整備,磨光削尖。男人若是在路上不期而遇就會聚在一起,頂著八月熾熱的陽光,圍成一團熱烈討論,女人則都保持沉默冷眼看著他們。

詹妮和她弟弟詹米一樣,總讓人捉摸不透,完全看不出她腦子裏想的是什麽。相較之下,我就像玻璃一樣容易被看穿,因此我很羨慕她。有天早上,她請我帶詹米到釀酒屋時,我就完全不知道她所為何故。

詹米跟著我踏入釀酒屋,站在門口等了一下,讓眼睛適應屋裏暗淡的光線,然後滿足地深深吸了一口既潮濕又略帶苦味的辛辣氣息。

“光是站在這裏呼吸我就醉了。”他表情恍惚地說道。

“這樣的話,那我得請你暫時憋氣,因為我希望你現在腦袋清醒點。”詹妮說。

詹米恭敬不如從命,誇張地鼓胸閉氣等詹妮開口。詹妮一手拿起釀酒用的攪棒便往詹米肚子戳去,詹米痛得彎腰,一口氣噗地全吐了出來。

“再耍寶啊!”詹妮說,聽起來也沒生氣,“我想和你談談伊恩的事。”

詹米從架上搬了個空的酒桶,翻過來坐下。他頭上油紙糊的窗戶裏,灑下一束微弱的光芒,映出他紅銅色頭發的光澤。“伊恩怎麽了?”詹米問道。

現在輪到詹妮深吸一口氣。詹妮面前的廣口麩皮桶飄出一股糅合了發酵谷物、啤酒花和酒精的溫暖濕氣。

“你啟程的時候,我要你帶伊恩一起去。”

詹米揚起眉毛不發一語。詹妮說完便專注著攪拌的動作,看著桶裏的混合物順利翻動。詹米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詹妮,兩手垂放在大腿間。片刻後,他輕松地說:“是厭倦婚姻了嗎?我幫你帶他到樹林裏一槍斃了,說不定還比較幹凈利落。”

麩皮桶邊,一道藍色目光迅速射向詹米。“詹米·弗雷澤,想殺人的話我自己會動手,況且伊恩也不是我第一個要幹掉的對象。”

詹米咕噥一聲,嘴角一撇。“是嗎?那我為什麽要帶他走?”

詹妮的肩膀以流暢的節奏律動著一個接一個的攪拌動作。“就因為我要你帶上他。”

詹米在膝上張開自己的右掌,下意識地撫著中指上歪七扭八、凹凸不平的疤痕。

“很危險的,詹妮。”詹米平靜說道。

“我知道。”

詹米慢慢搖頭,依然凝視著自己的手。手上疤痕愈合得很好,動作也不受影響,但僵直的四指和手背上一小塊粗糙的疤痕,讓手看起來非常古怪。

“你自以為知道吧!”

“我真的明白,詹米。”

接著詹米擡起頭來,看起來有點不耐煩,但努力想保持理性。“得了,我知道伊恩會告訴你在法國打仗之類的事,但是詹妮,你根本完全不懂實際的情況。我的好姐姐,這可不是搶牲畜那麽簡單,這是戰爭,而且可能是場血腥的大屠殺,這是……”

攪棒砰的一聲掉到桶邊,彈進麥芽漿裏。詹妮大吼:“誰說我不懂?我從伊恩那裏聽來什麽?伊恩從法國回來的時候,剩下半條腿,發高燒差點死掉,你以為照顧他的人是誰?”詹妮啪的一掌打在長凳上,拉緊的神經繃斷了,“是我,從他斷肢的肉裏挑出一只只的蛆蟲,因為連他自己的母親都做不到!是我,拿燒紅的刀貼上他的腿好封住傷口!是我,聽著他尖叫,聞到他的肉燒焦發出烤豬一樣的味道!你憑什麽說我不懂!”

憤怒的淚水從詹妮的臉頰流下來,她抹不完像雨一樣的淚珠,便伸手翻找口袋裏的手帕。

詹米明白這時詹妮正在氣頭上,也不伸手安慰,只是緊抿雙唇,從袖子裏抽出手帕默默遞給她。他靜靜地看著盛怒的詹妮擦著眼淚和鼻涕。

“既然你懂,還要我帶他去?”詹米說。

“對。”詹妮快速擤個鼻涕,然後把手帕塞在自己的口袋裏,“詹米,伊恩很清楚自己少了一條腿,他再清楚不過了,但他和你在一起可以克服,他有匹馬,並不需要走路。”

詹米不耐地反手一揮。“能不能克服不重要。如果要,就一定得做到。問題是你為什麽非要他去不可?”

詹妮再次恢復鎮定,撈出攪棒甩了甩,棕色的汁液濺到桶裏。“他從沒問你需不需要他,對吧?”

“沒有。”

詹妮又把攪棒戳回桶中繼續攪動。她擡起頭,那雙和詹米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蔚藍雙眼盈載著不安。“他覺得自己是殘缺的人,所以你不會要他一起去,而且他覺得自己對你一點用也沒有。詹米,你認識以前的伊恩,但他現在不一樣了。”

詹米遲疑地點點頭,又坐回桶上。“說是這麽說,不過你也知道這免不了吧?而且他看起來過得很好。”詹米擡頭看詹妮,微微一笑,“詹妮,他和你在一起很快樂,和你跟孩子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