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1 “我回家了。” Chapter 05 郵差總按兩次鈴

關於詹米和伊恩在雪地裏的談話,我不知道伊恩和詹妮說了哪些內容、說了多少,但詹妮對詹米的態度一如往常,總是就事論事、用詞犀利。然而,即便偶爾消遣他,語氣還是隱含著疼惜。我認識詹妮至今,最欽佩她的就是她能看透事物表象、直指本質的天賦。

幾個月來,我們四個人的關系經過不斷磨合而更為緊密。我們彼此信賴,互相尊重,因為我們還有許多事要一起面對、共同承擔。

隨著詹妮越來越接近預產期,我協助負擔了更多的家務,她也更常聽從我的意見。然而,我不可能取代她的地位。自從詹妮母親去世後,她就是這個家的中心,家裏的仆傭也都聽她的吩咐。不過,大家也逐漸適應,對我和善而尊重,像是接受了我,但又有點出於敬畏。

春天來臨的第一件事,就是大量種植馬鈴薯,將一半的田都撥給馬鈴薯這種新作物。沒幾周就證明這個決定是對的,一場冰雹打壞了所有剛發芽的大麥,只有馬鈴薯的藤蔓頑強地伏在地面,幸免於難。

春天來的第二件事,就是詹妮和伊恩的第二個女兒誕生了,取名凱瑟琳·瑪麗。她旋風般快速到來,嚇了大家一跳。她出生那天,詹妮先是因為背痛回房躺在床上休息,沒多久就發現自己即將臨盆,要詹米趕緊找來產婆馬丁斯太太。結果他們一到家,就聽到新生嬰兒尖細的哭聲回蕩在屋內的走廊,兩人剛好趕上喝葡萄酒慶祝。

在這生氣勃勃的一年,我也重新打開了心房。我心底最後的傷口,在充滿愛與工作的成就中,完全愈合。

我不時會收到遠方的來信,有時一周一次,有時一個多月都盼不到。然而,信差走這麽遠的距離穿越高地送信來,還是常讓我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今天就送來了一大捆信件與書本,包在上油的防水羊皮紙裏,用麻繩捆了起來。詹妮先請信差到廚房吃些點心,再小心拆開麻繩並收進口袋。她逐一翻閱信件,暫時把一個從巴黎寄來的誘人包裹放在一邊。

“一封給伊恩的信,應該是種子的賬單;卓卡斯塔阿姨寄來的信,太好了,好幾個月沒她的消息,我還以為她病了,但字跡看起來很有力……”

一封字跡粗黑的信出現在那堆信中,是卓卡斯塔出嫁的女兒寄來的;另一封是從愛丁堡寄來給伊恩的信,接著是傑拉德給詹米的信(我認出他細長而清晰的字跡);還有一封信用了乳白色的厚信封,封緘處是斯圖亞特的皇家徽章。我猜查理王子又寄信來抱怨巴黎生活艱困、心上人對他若即若離令人煎熬,等等。至少這封信看起來不長,他通常會寫上好幾張信紙,用四種方言,向“竟愛的詹姆士”傾訴靈魂的負荷。從錯字來看,顯然他不再請秘書處理私人信件了。

“太好了,三本法國小說和一本巴黎來的詩集!”詹妮打開包裹的包裝紙,興奮地說,“C’est un embarras de richesse 2(這就是富人的苦惱),不是嗎?今天晚上要讀哪一本呢?”她從包裝紙中取出書本,食指輕輕撫摸最上面一本的皮革封面,高興到手指頭都顫抖著。詹妮熱愛閱讀,就像她弟弟詹米熱愛馬兒一樣,那股熱情不分軒輊。莊園裏有座小圖書館,詹妮晚上工作結束上床睡覺前,即使沒有多少自己的時間,她還是會想辦法讀點喜歡的書。

有天晚上我發現詹妮累得坐不住,便催她快上床休息,別再硬撐著念書給我們聽了,但她解釋:“這讓你在工作時腦袋裏有東西可想。”她握拳遮嘴,打了一個哈欠,“雖然我累得幾乎看不清書上的字,但隔天我在洗衣、織布或揉羊毛布的時候,這些字會出現在我的腦海,讓我思考。”

聽她提到揉羊毛,我會心一笑。我敢肯定,在高地農莊中,只有拉裏堡的婦女揉羊毛時不僅會跟著傳統歌謠的節奏,還會伴隨著莫裏哀和皮隆3作品的韻律。

我的腦海忽然湧起第一次進入揉布棚的記憶。棚裏婦女面對面坐成兩排,穿著最舊的衣服,光著腳、裸著臂膀、背靠著墻,對一條像蟲一樣又長又濕的粗羊毛布料,用力蹬踩成緊實的羊毛氈毯,使其足以抵禦濃霧小雨,有效保暖以度過嚴寒。

揉制過程不時會有婦女起身,到棚外火爐前拿一壺熱好的尿液,然後高高捋起裙擺,兩腳分開走到棚子中間,把它淋在腿間的粗羊毛布料上,淋濕的羊毛上升起一股強烈令人窒息的熱氣。其他婦女一邊縮起腳閃開飛濺的尿液,嘴裏一邊開著粗俗的玩笑。

記得那時,一個婦女解釋道:“淋上溫熱的尿液可以幫助毛料上色。”不過,那氣味熏得我眼睛猛泛淚。一開始大家都在打量我到底會不會退縮,但和我在一九四四年戰時與一七四四年醫院裏所見識和從事的工作相比,這樣的工作其實不算什麽。生活總是有它的現實面,並不會因為時間推移而改變多少。而且,如果撇開氣味不提,揉布棚裏其實還挺溫暖舒適的。拉裏堡的婦女隔著一條粗羊毛布料談天說地,工作時齊聲歌唱,手在桌上有節奏地打著拍子。有時候我們會坐在地板上,腳丫子深深陷入冒著蒸汽的羊毛,跟大家互相配合一來一往地揉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