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理士城堡 第十章 立誓(第7/8頁)

正當我開始動手時,圍在身旁的男人一陣驚呼。我轉頭一看,夢魘般的身影無聲無息從林子中走來,重現眼前。

這回,我有時間看清楚突出在它體側的匕首,也許那是躺在我面前的男人的傑作。我也看見那沾著血的邪惡黃色獠牙,它瘋狂的小眼像血痕一樣猩紅。

周圍的男人跟我一樣訝異,他們開始騷動,抄起武器。但有個男人比其他人動作都快,他抓過一個呆若木雞的同夥手上的獵豬劍,朝前走向空地。

這人是杜格爾·麥肯錫。他近乎閑散地走著,手中的劍拿得很低,像是準備舉起一鏟土似的握在雙手裏。他全神貫注地對著野豬,以蓋爾語低聲對它輕語,好像要把這野獸從林子的庇護中引誘出來。

野豬的第一擊仿佛突然爆炸,它飛沖而來,近得讓杜格爾側身閃過時,棕色狩獵披肩都飄了起來。野豬旋即轉彎,渾身肌肉的暴怒身影回沖過來。杜格爾像鬥牛士似的跳到一旁,舉劍戳刺野豬。後退、前進,再次後退、前進。這場打鬥的程度不比舞蹈狂烈多少,杜格爾和野豬全身上下如繃緊的弦,但動作敏捷,仿佛浮飄在地表。

整場打鬥似乎過了很久,但前後不過一分多鐘。當杜格爾繞過劈刺而來的獠牙,舉起短而堅實的矛刺,直直捅進野豬傾斜的肩頭時,打鬥終於告終。矛刺的重擊聲和令人戰栗的哀號讓我臂上寒毛直豎。野豬的小眼激烈地前後搜索,尋找它終究無法勝過的對手。它踉蹌地走著,小巧的蹄子深深陷入泥巴。它繼續哀嚎著,而當它沉重的身軀朝一邊倒下時,原本插在體側的匕首在它滿布毛發的肉軀裏陷得更深,哀嚎聲也倏地拔高到殘忍的音調。野豬小小的蹄子踢著地,翻攪起厚厚的濕泥。

尖叫聲突然停了。有好一會兒周遭一片沉寂,接著野豬發出呼嚕一聲,沉重的身軀不動了。

杜格爾沒等確認野豬是否已死,就繞過它痙攣的身軀,走到受傷男子身邊。他跪下來,一只手擱在傷者肩後,取代了原先的撐扶者。細微的血霧噴在杜格爾高聳的顴骨上,邊側的頭發也有幹涸的血珠。

“好了,喬迪,沒事了。”杜格爾粗獷的聲音突然變得溫柔了,“我解決了它,沒事了。”

“是你嗎,杜格爾?”受傷的男子朝杜格爾的方向轉頭,努力想睜開眼。

杜格爾抵著身子抱著傷者,撫摸著他的頭發。我在快速檢查傷者的脈搏和生命跡象時,因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而深感訝異。冷酷、粗莽的杜格爾正對著傷者溫柔低語,說著安慰的話。

我蹲下來,在身旁那堆布料中翻找著。他的傷口很深,從胯下到大腿,至少有八英寸長,鮮血持續湧出。血不是噴濺出來的,因為腿部的大動脈沒被傷到,這表示還有機會止住出血。但是,止不住的是從他腹部滲湧而出的血。野豬的長牙劃開了肚上皮肉,露出膈和腸子。雖然沒有大血管受損,但從他皮上的鋸齒狀裂痕可看出他的腸子嚴重受傷。腹部受到這樣的傷,通常會致命,即便在現代的手術台上進行治療和縫合,且手邊有抗生素可用,情況一樣絕望。破裂腸道內的穢物溢入腹腔,汙染整個腹腔,絕對會造成致命感染,而這裏也只有蒜球和蓍草花可用……

當杜格爾低頭看著嚴重的傷口時,我們視線交匯。他動著唇,無聲地說:“他能活命嗎?”

我不發一語地搖搖頭。杜格爾抱著喬迪,頓了一會兒,接著傾身向前,從容地解下我系在喬迪腿上的緊急止血帶。他看著我,看我是否會抗議,但我只是微微點頭。我有能力止住他的血,讓他活著回到城堡。但回到城堡後,腹部傷口潰爛,他也只能在加劇的痛苦中掙紮,任憑膿瘡蔓延全身,最後斷氣身亡,死前還要受數日疼痛的折磨。讓他離世的最好方法,也許正是杜格爾為他做的,讓他在天幕下幹幹凈凈地離開。樹葉沾染了他身上的血,也沾染了奪去他性命的野豬的鮮血。我爬過喬迪腦袋旁的浸濕的葉子,讓他的身子半躺在我懷裏。

“很快就會好起來,很快就不痛了。”我平穩、沉著地說著,一如以往,一如受訓所學。

“啊,現在……好多了,我……已經感覺不到我的腿了,還有我的手……杜格爾?杜格爾,你在嗎?”他麻痹的雙手茫然地在眼前揮擺著,杜格爾緊緊抓住他的手,握在掌中。他靠了過去,在喬迪的耳邊輕聲低語。

喬迪的背突然拱了起來,腳跟深深地插進泥地,他的身體劇烈地抵抗著意識已接受的事實。他斷斷續續地喘著氣,像一個即將失血而死的人大口大口地吞咽著空氣,渴求呼吸到身體亟須的氧氣。

樹林一片沉靜,霧中沒有鳥鳴,眾人蹲在樹影下,耐心而沉默地等著,一如林中樹木。我和杜格爾雙雙貼近喬迪掙紮的身體,低聲對他說話,安慰他,共同擔起助人告別人世前那混亂、心碎卻又必要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