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理士城堡 第七章 戴維·比頓的藥櫃(第4/7頁)

“你為什麽把頭發剪這麽短?”我突然開口問,臉隨即泛紅,“抱歉,其實這不關我的事,我只是好奇,因為我在這裏看到的男人大多是一頭長發……”

他把矗直的發根弄平,看起來有點難為情。

“我以前也是長發,現在留短發是因為那些修士把我腦後的頭發給剃了,要好幾個月才會長出來。”他彎下腰,讓我查看他的後腦。

“是看這裏,這後面嗎?”當我把他濃密的頭發撥到一邊,可以明顯感到,甚至看到一條長達六英寸、不久前才愈合的傷疤。傷疤仍帶粉紅色,而且還微微隆起。我沿著疤痕輕輕按壓,這傷處處理得利落幹凈,不管縫合傷口的人是誰,縫工的確很細密。這樣的傷口當初一定曾裂開,流過不少血。

我以專業護士的身份問他:“會頭痛嗎?”他坐起身子,撫順覆蓋在傷處的頭發,點了點頭。

“偶爾會,不過不像先前那麽痛了。這件事發生後,我有一個多月看不見東西,腦袋痛到令我發狂。視力恢復之後,頭痛才開始消失。”詹米像是在測試視力似的眨了幾下眼睛,“如果很累的話,視力有時會稍微變弱,看到的東西邊緣會模糊。”

“這沒讓你送命還真是奇跡。你的頭骨一定很硬。”

“照我姐姐的說法,我的確是有副硬骨頭。”我們都笑了起來。

“事情怎麽發生的?”

詹米眉頭一皺,臉上閃過不確定的神情。“這個嘛,問題就在這兒了。我什麽都記不得。”他緩緩回答,“那時我跟幾個來自拉根湖的家夥在凱裏亞裏克隘口附近。最後知道的是,我爬著坡穿過一處小樹叢,我記得我伸手摸著冬青樹叢,心想這上頭的血珠怎麽就像野莓一樣。接下來,只記得自己醒來時,人在法國的博普雷聖安妮修道院裏,頭抽痛得像打鼓,還有一個我看不見的人讓我喝點涼涼的東西。”

他好像頭還在痛著似的在後腦揉了幾下。

“我想,有時候我還依稀記得一些事:頭上前後晃動的油燈、嘴唇嘗到的某種甜油、對我說話的人……可是我不知道這些是真是假。我知道修士給我吃過鴉片,而且我幾乎一直在做夢。”他的手指在合起的眼皮上壓了壓。

“有個夢境不斷反復出現,我的頭裏有三條長了節瘤的粗莖,這東西不斷抽長、腫脹,從我眼窩冒出,鉆進喉嚨讓我窒息。這東西一直這樣長著、長著,開始糾結交纏,越長越大,最後大到沖爆我的腦殼。我清清楚楚聽到骨頭迸開的聲音。那是一種含水的爆裂聲,就像你在水下開槍的聲音。”他表情痛苦地說道。

“啊!”

突然一道黑影從我們頂上越過而後落下,一只堅實的靴子飛射過來,擊中詹米的肋骨。

“你這個遊手好閑的小混賬。馬兒都發癲了,你還在這裏鬼混。喂,小夥子,那匹小母馬何時馴好啊?”來者不疾不徐地說。

“等我填飽肚子吧。對了,你也吃點吧,這兒還有很多。”詹米邊說邊拿起一片乳酪,遞向一只因關節炎而滿布結瘤的手。這人往草地上一坐,永遠蜷曲著、好像正抓取什麽的手指緩緩合上,抓住乳酪片。

詹米以出乎意料的謙恭姿態向我介紹來客,他是亞歷克·麥克馬洪·麥肯錫,理士城堡裏的馴馬師。

這位身穿皮質馬褲和粗布衫的馴馬大師蹲伏著,身上帶著滿滿的權威感,足以震懾最頑劣的馬。“眼如叱咤風雲的戰神。”我腦海裏隨即迸出《哈姆雷特》裏的這句話。亞歷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眼罩在黑布底下。他的眉毛就像為了遮蔽眼部殘缺,從中間點濃密地竄生而出,棕色毛根處冒出的長長灰毛就像昆蟲觸角,威脅似的舞擺著。

詹米稱呼他老亞歷克,無疑是為了和當我向導的小亞歷克有所區別。老亞歷克在簡單點個頭後,就把我晾到一旁了,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和三匹在草地上擺著尾巴的小馬身上。他們討論起幾匹顯然不在現場的名駒的血統系譜、這幾年來整個馬廄的生養記錄,以及馬的膝踝、雙肩中間的隆起處、馬肩等無數我無法理解的馬匹構造,還有解剖學上的東西。我對這冗長的討論沒有興趣,因為我唯一會注意的馬的部位是馬鼻、尾巴和耳朵,其他細微之別我完全不懂。

我的手肘抵著身子朝後躺下,沉浸在暖暖的春陽裏。今天這個日子有種奇異的平靜感,是一種事物正依著正軌行進的感受,沒有什麽事會引起煩躁與騷亂。也許這是我們總能在遠離喧囂的戶外尋得的平靜感受。觸摸生長的植物帶來的平靜歡娛,還有協助植物繁殖生長的滿足感——這寧靜感也許得自園藝工作之後的成果。又或許,這感覺來自我終於找到事情可做,不必再像個羊皮紙上的汙漬,在堡內格格不入、四處亂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