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物

我是你的家族一直珍藏的珍本《納蘭詞》。你在鏡子裏看不到我。我縮在小角落裏,可你一直錯以為,那是我待的地方。不錯,我是那本書,而不是書裏悼念的亡婦。我由文字勾勒,由文字潤色,然而我並無準確不變的形狀,每個人以閱讀勾畫不同的我,有一萬個人,就會有一萬個我。在文字裏我有千千萬萬個分身;而你無人可比的記憶,賦予我固定的形象,就像現在。我被你牢牢記憶,抓住,從第一次你打開我,我就長在了你的身體裏,而你卻剛剛感覺到我。是時候了,我現身,只是為了讓你知道,你我互為對方。你四周升起高墻,這並不僅僅只是一個夢,而是很多年前就已經發生的事。皇後,你是我的囚徒,我讓你帶我回宮。

你問為什麽,我要回到宮裏?還有毀滅。大公主說過這個詞,毀滅。

好,這麽說吧,我聞到了死亡的氣味兒。

我聞到了死亡的氣味兒,這味兒越來越濃,傳得越來越遠。在宮裏,到處都是這種味兒,像腐敗的繁花沁人心脾。這是我喜歡的味兒,隔著內宮外城,我能聞見。在一個錦衣玉食的地方,死亡無法被看到,只能被聞到。我喜歡富貴鄉裏的死亡,這死亡裏有莊嚴的儀式、精致的悼念。這裏的死亡不會被輕易忘記,而是被供奉在祭台上,小心珍藏。在宮裏,死是莊嚴的,是依照一定步伐與韻律向前推進的。在這裏,死很精確,一點兒都不草率不忙碌,還有一大批人在為死亡化妝,為它披上專屬的禮服,唱送行的歌。轉而,再尋覓新的祭品。

我跟著你,僅僅出於對一個相似事件的追尋。正如你所料,我不是一個死去後又回到原來世界,被忽略、被冷落的魂魄,我的存在,是出於對另一個亡魂的模擬和追隨。我是一個男人畢生的作品。我由文字和充沛的情感組成,我由許多故事的碎片堆積拼合。有些故事連我自己都不曾知曉。是一個漫長的故事的碎片組成了這個男人的世界,畢生,他都在以詞調向那唯一的女人靠近。我是他的通道,是“她”的影子。我的確已經非常接近“她”,只差一步,我就能打破阻隔,一睹真容;而這個男人,也會隨我進入“她”的領地,與“她”會晤。可我的主人卻在最後一刻,終止了旅行。不是他的生命不夠長,而是皇命難違。

曾經一度,我是插於經典梅瓶中的梅花,是在雨水中被吹落散盡的殘絮,也是燃燒後溫度依稀尚存的心字香。詞人不斷用詞語勾勒出我的輪廓和背影,笑魘和舉止。我如何談吐,哪般身形,我的心緒和體香……出現在他身邊的女人,他邀她們進入生活,都是為了尋找另一個女人和她的形象。他需要一個真正活著的女人來為他解開奧秘。隔著時代,他將手伸向過去,與想象中的形象對話。進入他生活的女人,還沒有衰老就開始被懷念。她們從受邀的那天起,就嫉妒和羨慕那早已無跡可尋的女人和她模糊的影子。只有死亡能抵達他最深的渴望,以至於他身邊的女人們,最終都會以同樣的方式報復他,以求得到和“她”一樣的待遇——死去,成為新詞,從而占據他的情感和才華。他是在她們死去後才開始注意她們的,他是在她們變成骸骨時才愛上她們的,但他對她們的愛,卻出於對一個更早亡故的女人的情感的余波。

他始終沒能接近“她”,只能用語言和音符觸摸他所思慕的關於“她”的細節。他對“她”的眷顧最終讓他走火入魔。他搜尋“她”的骸骨,越來越覺得沒有什麽能阻止這份過於強烈的追憶。他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瘋狂使用漢字,想要以漢字為“她”勾畫肖像,並在誦念中,使這個形象得到加強。

這形成了我的筋骨和皮肉。

然而我沒有血,我的形體只能藏在一個地方。我不必吃飯飲水,我住的地方,叫《納蘭詞》。我的形體是文字給予的,詞人的才情使我深具靈性。我在文字中確認輪廓,漸漸增多的詞句使我更加具體和生動。當我的形象日漸豐滿時,我開始渴望最終的形象。是的,我的形象一直在等待最終定形。它應該出現在最後一首詞裏。我從詞人那裏獲得養料也給他靈感的源泉。我日夜在他的文字間穿行,我是文字中活的形象。許多人被打動,卻沒有人能知曉這其中真正的原因。沒有人真正看見過我,連同詞人自己。

這真的非常遺憾。我只在他臨終前的時刻,從書頁中現身。畢竟,他是鑄造我的畫師,賦予我形式和內容。他想帶我一起走,所以焚燒了七本書中的三本。他說我不能將你獨自留下。但他已無力焚燒余下的四本,我得以保全。他為我勾畫好了居住的房屋,日常用度。我雖是一個人的摹本,卻活得栩栩如生。我住在文字搭建的宮殿裏,多年來我是他的秘密皇後,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從未被篡改過,這讓他周圍的女人望塵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