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

它沒有重量,溫度,觸感,我帶著它,去了太後的寢宮。儲秀宮裏沒有人看見它。它不是我的影子,而是我緊緊抓在手裏的白色輪廓。我沒有恐懼,想到我與它已共處二十年,我的恐懼就淡了。二十年來它一刻不離盯著我,我如今抓著它,便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也許,過去它一直像今天這樣與我如影隨形。除了幾句必須要說的話,它和我一樣沉默無聲。

如今,只有在這裏才能遇見皇帝。早到的好處是,我們可以在等太後的時候說幾句話。

皇帝說,我等了你很久,可你一直沒來,我給你的手諭行不通麽?我遇到了鬼打墻,皇上,我說。晚上我會去承乾宮,皇帝說。路很難走,我說。不礙的,皇帝說。我的耳環戴錯了嗎?我有意問。沒錯,是鑲有三顆東珠的耳環。

皇帝沒有看見它。它緊貼著我,和我重疊在一起。我一直攥它攥得很緊。在進入儲秀宮後,我看見它從我手裏悄悄隱去,像白色隱於白色。

午後,在儲秀宮,剛剛念了幾頁書,太後就睡著了。我靜靜站了一會兒,合上書頁,打算退出。太後忽然說,你這個皇後,總想糊弄我。我不確定太後是否在說夢話。又聽了一會兒,並無下文。我退出太後寢宮,兩個宮眷進來接替守在裏面。我一路向回走。廊子裏幾個值班的宮眷在打盹。它坐在她們旁邊。白色的輪廓。我沒再抓它。它投在我脊梁上的目光,像片月光。

我不再有意尋它,它反正一直都在。我極度困倦,很快就進入夢鄉。我被夢牽著,走過一道又一道大門,每道門裏都空空如也,長滿荒草。接著,我看見前面有一個背影,不回頭,也不停下。我穿行在荒草裏,緊跟它。我很累,得不到喘息,卻無法停下腳步。我被一股力量抓著,不得不向前一直走去。我會被囚禁在這裏,在夢裏。當我這樣想時,四面立時起了高墻。我驚呼,卻發不出聲音。我努力睜開雙眼,卻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個宮女坐在一邊打瞌睡,另一個宮女在做荷包。她們在等我醒來。

我已經醒了,只是動不了。我努力想要掙脫,我伸出手,可沒有人看見。打瞌睡的宮女還在打瞌睡,繡荷包的宮女看了我一眼,用帕子幫我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又埋下頭。該死的荷包,她根本沒有看見我在求救!我絕望地躺著,知道已被禁錮,是夢裏,豎起的高墻將我關了起來。我陷在身體裏無法動彈。

它立在門邊。我們終於有機會對視。

我從未見過與它相近的形象,像來自於另一個地方。或者說,像是被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光束照亮。它顯現的樣子並不十分清晰,它差不多透明又無色,雙眼大而空洞,像深淵。那是我一直本能回避的目光。它從不眨眼,只是稍稍轉動眼珠。它穿著顯然不是我這個朝代的衣服,衣服的顏色很淡。總之,它少顏無色。頭上沒有首飾,也許它太輕了,難以承受首飾的重量。它就是與詞人對話的人。文字裏的人。通過念誦得以長存的人。它投向我的目光,像月色隔著紗窗。它的兩片薄唇微微啟動。

“皇後。”

它低語、嘆息般的聲音。

“你是誰,為何一直跟著我……?”

我有太多問題要問,它並不回答。

“我守了你很多年,你該信任我才對。來,把手交給我。”

我掙紮著想要後退,卻並無進展。

“醒了,你就看不見我了。”

我沒有看見它走動,可它已經來到床前。它拿起我的手,就像兩只手的輪廓交織在一起。

宮女對這些毫無所知。

“站起來。”

我感到一股力量將我拉起。我虛弱不堪,沒有分量。我被牽著走到梳妝鏡前,心裏卻無驚恐,反而平靜。絕無反抗也無法反抗的平靜。我將眼光移向鏡子。鏡子的一角映出另一個躺在床上的我。鏡子裏裝著另一個我。鏡子裏沒有它。

“你看,帶走你如此容易。”

一時我覺得眼裏湧滿淚水,卻沒有淚水從眼眶裏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