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英(第2/2頁)

午休前,我要為太後念書。我心裏懷著的繽紛混亂的猜測和幻想,蟲子般爬滿了我的心,我不得不將它們藏在平靜的面孔和波瀾不驚的聲調下。這就是我說的分裂。自然,我可以將自己引入這部消遣讀物所描繪的園林,以及一個又一個由文字雕琢的女人。這部書在宮裏宮外都很受歡迎。慈安太後的多寶格裏也存著這部書,嬪妃宮眷們即便不識字的,也多少了解這部書的情節。養心殿裏有這部書。獨獨皇帝不同,我從未見他碰過。說來,這部書只以微少的筆墨暗示了它和宮廷的聯系,書中的園林,很像皇帝提到過的圓明園中的暢春園。不同的是,一個已經被焚燒,一個正在由文字建立,又最終為文字所荒廢。大觀園,不是毀於一把大火,而是在文字和誦念聲中漸漸失去了活氣,伴隨著一個又一個女人的離世,園林漸漸已成幽靈之所——我以極緩慢的語速念著這部書,遇到太後感興趣的章節,還需反復念。我的聲音強壓住頭腦裏紛亂的想法。僅僅將文字念出來,簡單而平直地念出來。聲音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不能太硬,也不能過於無力,要以合適的音調將太後送入睡眠。

太後雙目微合,發出輕微的鼾聲。我知道,即便進入儲秀宮也並未能縮減我們之間的距離,念書不能改變之前的嫌惡。周到的問詢與照料她的起居,並不能使我們的關系得到緩和和改善。我們的關系始終是緊張的,除了念書外,我們間無話可說。我不得不認為,這是太後為了緩解與親生子關系的小小讓步。於我,卻是每天必經的懲罰。儲秀宮的“消極”一再懲罰我。我來,也一再證明初來時的挫敗與沮喪,並非出自對太後過度的敬畏恐懼,而是由於“消極”。只要進入這裏,就會被消減,快樂在消逝,順暢的呼吸變得急促,所有發自心底的聲音或舉止都受到警告和阻止,一切自然而然的情感都必須抑制,甚至連我的臉色也晦暗下去。這是未被了解的喪失感,充滿了追悔莫及的悲傷,它侵蝕我,鉆入我的指甲和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