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英

太後的雙眼隱沒於珠光寶氣中,太後身邊的總管太監審視著每個人,盾牌一樣將所有人的目光擋在外面。

總管太監叫李蓮英,是受太後恩寵的安德海之繼任者。

沒有人願意向那張臉上看一眼,那是一副臉的盾牌,拒絕探視。在宮裏,只有太後的養女,固倫榮壽公主是一個例外。

宮外盛傳李蓮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可我從未見他處罰過誰。進宮後依然聽到宮眷們竊竊私語,說他殺過很多人。我不能將李蓮英與殺人聯系起來。我時常想不起這個人。這奴才渾身上下並無奇特之處,甚至可以說毫無特點。因為毫無特點,我很難想起他的面目。若是讓見過李蓮英的人坐下來細想,會覺得自己其實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兒。若是單獨回想這個叫李蓮英的人,他的臉、下巴和嘴的形狀,無人可識。關於那些與別人不同的,單單屬於他的特征,再想也是一無所獲。我努力回想我見過的李蓮英,不但一無所獲,還會因為無法觸及他的形貌而焦慮。想想吧,我每天都見到這個人,卻想不起他的樣子,而且越想,越是懷疑宮裏是否真有其人——在我腦際中晃蕩的,僅僅是一個名字。

一個人與一個名字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於李蓮英,名字是他的全部,若是沒有名字,這個人便是子虛烏有。當然,不可否認,李蓮英是內宮主管的名字,而與這個名字相關的,是一個人。這個人叫李蓮英。我在記憶裏搜尋我對這個名字的印象,他的外形與輪廓是那麽不確定,難以辨認。他的面貌沒有在我的記憶中停留片刻。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他隨時出現在宮妃女眷面前,他深入後宮的角角落落,還有那些遠離東西兩宮的許多荒廢的庭院,那麽多被遺忘且正在腐朽衰亡的女人。無疑,他關聯著宮裏絕大多數不為人知的秘密。他來,傳太後的懿旨,提醒各大節日的安排,妃嬪們該準備的禮物,平日裏的賞賜與處罰。外省官員覲見皇帝,必須經他的通報和審查,也由他決定哪些人會被接見,哪些人要遭遇拒絕——他是執行人,又是監視執行之人。在宮裏,他無處不在。

在宮中,他無處不在,如空氣般無形而重要。可他到底是一個真實存在著的人嗎?這是最大的疑問。我的印象裏,沒有這個人存在過的跡象。我在自己的記憶裏根本捕捉不到這個人留下的痕跡。我問宮眷對他的印象。她們說,他是宮中最有權勢的太監。除此之外,她們不能說出更多的內容。她們其實像我一樣,對他一無所知。如果她們想一下,我相信,她們會感到惶恐。比如說,這個人是長臉還是圓臉,是胖子還是瘦子,他的身高大約是多少,他是掃帚眉還是根本就沒長眉毛?這些問題,根本無法回答。每個人都給過我一些回答,卻沒有誰的答案是相同的。宮眷們依靠的是猜想,而不是眼之所見的印象。她們習慣信任已有的答案,而不是眼見為實。恐怕,只有我還能思考這類司空見慣之事。我入宮不久,還沒有染上宮中積習。

那麽,這個人靠什麽,讓別人知道,他是李蓮英,而不是高蓮英或張蓮英?在我的注意力離開他模糊的形狀時,答案漸漸明朗起來。全憑了一個名字和一身衣裳。名字是太後賞賜的,衣服也是。李蓮英憑借一個名字和一身裝束,在許多奴才中得以被辨認。雖說,太監的衣服大同小異。李蓮英的裝束與旁人卻有著顯著的不同,這並不僅僅因為他的總管身份。太監們的衣服來自內務府織造處,李蓮英身上的衣服一望而知,出自不同的地方,就像同樣的布匹經由兩個手藝大不相同的裁縫之手,即便事先定好衣服的款式,結果卻大相徑庭一樣。人們是從對衣服的印象中記得或是認出他的。這等於說,是衣服的特征替代了這個人的特征。

李蓮英在自己一身衣服裏消失了,同樣,他也消失在他的名字裏。沒有人真正看見和記得他。沒有特征就是他的特征。說到底,他不是以人的方式出現和存在的。

大內主管李蓮英像盾牌一樣立在太後身邊。許多一模一樣的早晨,是這樣開始的。天亮前,站在一群問安的宮眷中,可以悄悄將視線在太後與總管身上來回移動,會有眼花繚亂的感覺,會發覺他們身上的衣服有著異樣的活力,而衣服裏的人,卻因衣服的這種格外令人矚目的特征忽然間隱退和消失了。倘若緊盯著一處花紋看,那些靜止的紋理,恍惚間,都在動,蝴蝶會飛,而花卉在不斷張開,花的枝蔓、葉片,都有著異樣的活力,又像繩索編結的網一樣結實牢靠。它緊密地纏附在衣服裏的人身上。

我在清晨問安的隊列中,常常陷入這些胡思亂想中。這都是些大逆不道、罪該萬死、株連九族的胡思亂想。我控制自己盡量不要有這些危險的、時不時讓我顫栗一下的想法。可我無法阻斷自己順著這個想法試探,我甚至認為在衣服所簇擁著的太後身後,是有第二張臉和第二個身體的。這些總是糾纏著我,讓我好似站在一片骸骨與廢墟之中。難道只有我一個人在胡思亂想嗎?我向四周看去,每張臉都有皮肉有血色,又都很平靜,只有我站在邊緣——一個分裂的邊緣,像生和死的鴻溝一樣深邃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