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詞

宮裏,消極蔓延,像流散的光線。宮裏越來越暗,需要更多的蠟燭和燈。黑暗侵入人心。皇帝要足了光亮,卻總無滿足。皇帝是惶恐的,也是無助的。

一天,我對皇帝說,萬事萬物總歸有個根由,皇帝眼裏的消沉與黯淡,總歸有個源頭,難道皇帝沒有抑或不想,還是無法找到這個源頭,看看“消極”到底是何物?

皇帝在我的手心裏寫下一個字,是。

是說他早有此意,還是說,我們現在找找看,看看黑與暗以及所有消極事物的源頭?我們望著對方,同時想到裂變的瞳孔,眼睛裏的眼睛。在我們互相詢問時,我們正在靠近某個答案。然而我們都知道,那意味著懷疑和背叛。

事實上,在看到皇帝肩頭月光留下的灼痕後,我寫了一封家書,向父親尋求解釋和幫助。我的問題夾雜在看似普通的寒暄和問候裏,父親只要將每個句子裏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就會看到我的問題。

月色會灼傷人的皮膚嗎?月光會置人於死地嗎?我在等父親的回答。

父親是保和殿禦筆點中的滿蒙第一位狀元郎。

父親熟悉漢人的學問,同時了解滿蒙的歷史與掌故。可我的問題太奇特了,父親難以回答。我等了很久,才等來父親的回信。父親在信中,依常規先是寫了一大段問候與炫麗的祝詞,最後,父親又依範例規勸說,你蒙受皇恩眷顧,應該在每一日裏反省自己的言行,時刻留意自己的舉止是否合乎規範。研究宮中禮儀和律令,母儀天下是你無可推卸的責任,輔助夫君則是你至高無上的光榮,將你對皇帝的忠誠化為普照大地的暖陽,將你的疑慮棄在腳下,因為,它不能將你引向正途。

父親幾乎什麽也沒有說。

父親叮囑我,要小心服侍皇帝,不要忘記自己身上的重任。我的重任,就是母儀天下。父親希望我不要隨意起疑,惹禍上身。只有我能讀出,父親在字句中,藏著的另一番話。

父親說,你問的問題十分危險,父親很為你擔心。一旦進宮,命運就已注定,所有與你有關的事,無論好壞,都超出了父親的能力。你的生活,要靠自己維護,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父親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隨同父親的書信一同抵達宮中的,還有一些我素日喜愛的吃食,香囊手袋之類的手工,這都是母親的慰問。在絲綢包裹的最底層,壓著一本《納蘭詞》。是聖祖仁皇帝時的詞人填寫的詞調,而這個本子,是父親的祖父在當年費心收集的珍藏。父親曾說,它是自納蘭詞問世以來最珍貴的一本,書裏留有作者的痕跡。父親沒有說何為作者的痕跡。我猜,是指詞人的印章和簽名。我仔細看過這兩處痕跡。若真是作者的親筆簽名,這字跡離現在也有近兩百年光景。這位詞人暴亡後,他的家族隨之衰落,榮華如煙雲散盡,光景淒涼,竟是如同《紅樓夢》裏的段落。書和納蘭容若的簽名都保存得很好,完好如新。父親在沉默了兩個月之後並未回答我的詢問,而是說“如魚飲水”,豈不暗指答案在《納蘭詞》裏?

納蘭詞在刊印之初,是人人爭唱的詞調。納蘭詞調,是我做女孩兒時的讀物。我讀納蘭詞,會生病,會染上傷寒,還會沉睡不醒,有時天會忽然間陰沉下來。三十一歲暴亡的詞人,許多詞是寫給他早逝的妻子的,詞人沒完沒了叨念亡婦,在字句中留下種種猜測,使這位亡婦淒迷莫測——納蘭容若,這位近兩百年前的詞人,在向一個消散了的亡靈做無休止的傾訴,好像她在他身邊傾聽一樣。

我一直在躲避這本書。

大婚時,我有幾十個箱籠搬進宮裏,唯獨這本書,進宮前一夜,我將它從嫁妝中取出,放回父親的藏書樓。既然是曾祖父留下的珍本書,只有留在原地才算妥當。我這麽想。可我真正的想法是,我不要這本書跟著我,我要離它遠一些。然而,整理箱籠時,本該待在藏書樓裏的書,卻出現在我眼前。

它是怎麽跟著我從大清門一直走進了承乾宮?

端午節,我備好一份禮物,很鄭重地將書包好,跟禮物放在一起。我在信裏說,《納蘭詞》一直都是父親珍貴的收藏,交還父親,將它保管在藏書樓裏,該是這本書最好的歸宿。

我不可能記錯,書已經回到了藏書樓。因而,當我從父親送來的小箱籠底部看到這本書,一時,好似往日一直想要擺脫的夢,再次追上、抓住了我。

這是它的意願,是它尾隨我,進入宮廷。它借父親的書信,再度回來。

我撫摸這本書的封皮,紙張的紋理,上面微微凸起的字跡,一陣顫栗掠過全身。它就想在這裏,我無法改變。我虛弱地坐在書旁,不知該如何處置它。沉思良久,我將它放在平日不會打開的箱籠底層。我想我永遠不會再翻閱它。父親不大可能特意將書送來,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書裏所有的字,都印在我腦子裏。我的記憶,連我自己都深感恐慌。我看過、讀到的書,會一字不漏地留在頭腦裏,包括每一個字的特點、刊印時的瑕疵。整部《紅樓夢》全裝在我的腦子裏,無論哪一段,我都能準確無誤地背出,一字不漏地默寫。我沒有在宮裏提到我會背《紅樓夢》,只因說出來可能會被視為賣弄和炫耀,尤其是在女人識字不多或是完全不識字的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