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瞳

我一直沒有機會在離西宮太後更近的地方,看一看她的眼睛。直視她,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

人人知道,她喜歡慧妃。慧妃是她原定的皇後人選,結果做她兒媳婦的人,卻是我。這一定讓她惱怒和失望。流言很多,有陣子宮外盛傳,大公主是太後指定的皇後人選。可榮壽公主早早嫁了人。只有太後信任的人,才會在離她很近的地方陪伴和服侍。慧妃時常被傳至太後寢宮。慧妃每次與我照面,嘴角總掛著一抹洋洋自得的微笑。皇上早晚會厭倦你的,慧妃想說的不過如此。我倒也樂得在儲秀宮廊外,幹巴巴等太後醒來。

入宮三個月後,我才被傳去太後寢宮。皇後有責任侍奉太後,用膳時,問候她是否進得香甜;睡醒後,問她是否睡得安穩。這是禮儀和孝悌。我要做的,是在太後午睡前,為太後念一會兒書。這件事宮眷們無法勝任,包括慧妃。慧妃磕磕絆絆的朗讀讓太後終於發話說,可以了,你停下來,先把字認全了再念給我聽。念書這件事落在我身上。太後讓我念的這本書叫《紅樓夢》,是流行市井與貴族的一本消遣讀物。入宮前,我不曾想到,這本書竟也為太後賞識。殿本《紅樓夢》,字跡工整秀美,包裝華麗,每頁字數少,附色插圖,紙頁上留著指甲劃過的痕跡,可見,的確是太後十分喜愛的書。太後更衣間的屏風上繪制著書裏的十二幅插圖。這樣看,她就不只是喜愛,確乎是癡迷此書了。太後習慣在誦讀聲中睡去,好似這是世間最好的催眠曲。

儲秀宮很香。有果子的香,香料的香,還有花香。香氣讓我眩暈。太後在榻上小憩,雙目微合。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屋裏擺放的一尊大座鐘,秒針纖巧的聲音,是另一種心跳。我踏進門檻,空氣變得稀薄,只留下香氣。我走近她卻想逃離她,我越是走近便越是想逃離。我並未完全聽信皇帝所言“月光會殺了你”這咒語般的魔符,可這魔符抓住了我。儲秀宮裏有一顆深不可測的心。我集中精力念書,她側身望著我,眼睛被一襲紗簾的陰影遮擋。虛弱的感覺入侵我,我的氣力隨著誦讀渙散,我沒法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歡快和輕松的,我聲音沉重,帶著沮喪。儲秀宮有一顆消極的心臟,是一顆已經殘敗卻依然強硬的心,沉重地跳動著。它阻止我。我不得不合攏書頁,收回目光,停止念誦。

她不喜歡我,我知道。她是皇帝的生母,她的徽號是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後。徽號裏含著極高的贊譽和肯定,可這屋子裏有一樣不祥的東西,這東西於人有害,於健康不利。在她面前我不該這樣想,生出這樣的想法讓我羞愧。

她半閉的雙目正冷冷望著我。我更加不安,心裏有一股很深的悲傷遠遠襲來。那注視我的目光嚴厲而冷酷。我們之間僅有三步之遙,卻似隔著千山萬水。

“皇後,為什麽不念了?”

“我無法讀出高興的音調。”

“把臉擡起來。”

我竟然覺得無以面對她的視線,我想立即退出儲秀宮。我十分艱難地與她對視,我們的目光像兩枚銀湯匙撞在一起,沒有火星,卻有刺耳的聲響,這聲音別人聽不見,但足以割傷我的耳朵。我吸了一口涼氣,手中捧著的書兀自落在地上。僅僅三秒鐘就夠了,我已經看到,她眼裏有一道裂紋。皇帝說過,有兩個瞳孔的眼睛,它們時而融合,時而分裂。她有兩個瞳孔,敏銳而鋒利,我眼前浮現出濃煙與幽靈的預示。我慌忙垂下眼簾,竭力掩飾驚愕的表情。

“你看起來嚇壞了,我很可怕嗎?”

“不是的,太後。”

“你的臉色很是蒼白。”

“太後,我只是……有些不舒服。”

“看著我的眼睛讓你難受了?”

“不,是這裏太濃的香氣。”

“去吧,我要睡了。別盯著我看,那很危險。”

我們相視不過三秒鐘,但這三秒像是過了三天。她背過臉,睡去,發出輕微的鼾聲。她並未因我的反應而感到不妥。要麽她習以為常,要麽,是在有意嚇唬和警告我。我從夢魘般的狀態裏蘇醒,盡可能輕地從寢宮退出。我走出儲秀宮的西暖閣,出中堂,過門檻,然後飛快穿過廊子,廊下坐著幾個宮眷,我以更快的步子離開。陽光照著我,而我卻像剛剛從冰湖裏逃生,渾身濕透,喘著氣,竭力想要將陽光和暖氣吸進身體裏。

等我安靜下來,我問自己,我看到了什麽,一雙眼睛裏有另一雙眼睛,還是一個瞳孔分裂為兩個瞳孔?我的思維一時混亂不清,我平日裏的皇後端儀東倒西歪,所幸看見我的人此時都昏昏欲睡。我跌落在自己的軟榻上,心想她最後說,別盯著我看,那很危險——是什麽危險,是“月光會殺了你”這樣的危險,還是被那屋裏一樣不祥的東西削弱了的危險?這是怎樣的三秒,這三秒不過證實了皇帝所言屬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