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灼人

他坐在月光地裏。他說這是新月的光芒,第一個看到月芽的人,會得到祝福。我跟他坐在一起。這樣的時刻並不多,宮女拿來軟墊,但我們寧願坐在十月冰涼的台階上。他將我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左手裏。

這個夜晚,天空明朗。不僅有雲朵,還有黯淡的星辰,之後才是柔嫩的月環。一直等到初月的光環完全顯露,地上鋪滿銀毫似的月芽,他才拉我起身。他說,你來之前,我一直在觀察養心殿上空的月色。月,有時是極為險惡的,有時邪惡,充滿了毒。我一直不明白漢人為什麽賦予月色最美妙的意境和最祥和的含義,為了你,我說服自己相信漢人編織的催眠小調,說服自己相信,只要虔誠地向它許願,就會得到圓滿的報償。看來,這一切並非虛妄,漢人詩歌中的美意沒有欺騙我,終究,我得到了你。

同治皇帝那年十九歲。皇帝和我的婚禮驚動了整個皇朝。這場婚禮是自順治爺和康熙爺以來最盛大的婚禮。若是皇帝即位前已經成婚,婚禮就不會這麽盛大。婚禮的各項細節遵照最高禮儀標準。父親為我預備了豐厚的嫁妝。而在八月十八日那天,我們家收到的黃金、白銀、貢緞和駿馬,這些源源不斷的聘禮,讓我的父親和母親不知磕了多少次頭,謝了多少次恩。

我細心查看了這些尊貴的禮物,同時看到我們家上至主子,下至奴才,每張臉都被繽紛的禮物映得如同錦緞,血液在笑容和皮膚下喧囂著。我的耳畔充滿了禮花般的贊美和稱頌。沿途街道,從皇宮到我家,都已被浩瀚的皇恩所眷顧。總之,那一個月,整條街,整座城,乃至整個國,都在為這場百年來罕見的婚禮而動容。婚禮當天,身穿花衣前往觀禮的百姓,將通往乾清門的禦道擠得水泄不通。

九月十五日,子時,四位福晉率內務府的女官為我改換裝束,我的頭發梳成雙髻,又戴上雙喜如意,披上大紅的龍鳳同和袍。我右手握玉如意,左手握蘋果,坐著十六人擡的婚轎,從大清門入宮。

我頭戴鳳冠,鳳冠上蒙著恭親王福晉親手備下的蓋頭,又是坐在轎子裏,無法看見許多的奢華儀仗,但我知道,這世間最豐沛的榮耀,我和我的家族在這一天都領受到了。

可浮在我心頭的,卻是不安。我的心像一池在雨中顛簸的湖水,濺起萬朵梨花。

這不是秘密,聖母皇太後不喜歡我。從我第一次拜見她,我便知道。那天,鳳冠上的珠翠擋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臉;當我換下禮服,再次拜見她時,我感到的不僅是不安,還有不詳。皇帝叮囑說,你看著她的時候,不要看她的眼睛,看著她的衣領,或是耳環就可以了,不要看她的眼睛。但那雙眼睛是繞不開的,她的眼光直刺心腑,我感到的,是由衷的忐忑和傷痛。

我問皇帝,這是為什麽?新婚之夜,新婦不該問這問那,我們所有的談話都應依嬤嬤們預先教導的那樣進行。這些固定的問答,我事先練習過許多遍。

入洞房前,我放下如意和蘋果,捧著福晉遞來的寶瓶,跨過乾清宮裏的火盆,走過放著馬鞍的坤寧宮的門檻,每一步,都讓我離皇帝更近。皇帝一直看著我,有許多皇室成員在場,皇帝的目光越過他們,猶如快樂的光柱,環繞在我四周。我放下心來。他耐心地看著內務府的女官重新為我梳頭,將我的雙髻改為兩把頭,然後褪下龍鳳同和袍,穿上朝服,戴上朝冠。在這些繁瑣的儀式之後,我們離得更近了。女官奉上合巹宴,皇後居左,皇帝居右,我們對飲對食。由於發型和裝束的改變,我一下子成了成年女人,而皇帝則是目光灼灼的俊朗青年。過了今夜,他就是真正的成年人,可以親自處理政務了。當我們望著對方時,我們的談話很自然丟棄了繁文縟節,又很自然地繞過那些該說的吉祥話兒和問答題。皇帝說,過了這麽久,才有一個中意的人來陪朕。按理說,我應該低頭不語,但我一點兒也不拘謹,他的眼睛像兩簇跳躍的燭火。我說,皇帝,你孤單麽?你有師傅,兩位母後,無數的宮女、太監,還有群臣,你會有孤單的時候麽?皇帝說,你來了,朕才知道什麽叫孤單。這是我此生聽到的最動聽的言辭,而皇帝那雙清亮的眼睛,有著超乎常人的熱度和光亮。我們一邊交談,一邊行坐帳禮,吃半生的餑餑,喝交杯酒,這一切都極為順暢祥和。外面,坤寧宮的屋檐下,結發的侍衛夫婦們唱起了交祝歌。

我們坐著,輕聲嬉笑,絲毫不理會女官和已經困頓的王公福晉們。天快亮時,他們走了。我們會得到兩宮皇太後的祝福嗎?我問。再過一會兒,我們就會去向兩宮皇太後請安。皇帝說,最先向朕說起你的是母後皇太後。慈安太後派人仔細打聽,一心要為朕找到全天下最安妥的皇後。她詢問所有的皇室女眷,打聽他們的女兒,問詢她們的性情喜好。朕自小不喜歡讀書,慈安太後便留心喜歡讀書,讀過很多書的女子;朕自小性急,慈安太後就打聽那些性情溫婉有耐心的女子;朕不會寫詩填詞,慈安太後便暗暗尋找會寫詩填詞的女子。當她聽說戶部尚書崇琦家有這樣一個女兒時,便高興地告訴朕,說有了合適的人選。你具備她所有的期望和要求。你幾乎是為了印證她的心願而來的。第一個喜歡你的人,是慈安太後。而朕出於好奇,想知道,具備了所有朕不具備的才能與修養的女子,到底是什麽樣子——天下果然就有這樣的人,來做朕的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