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灼人(第3/4頁)

我看見另一個她,是從熱河回來以後。原本,我以為是珠寶的顏色掉進了她眼裏。那是一個早晨,在養心殿裏,她坐在我的右邊,慈安太後離我遠一些,坐在左邊。她們在聽一個外省官員說話。那官員又老又醜,話又長,我一會兒看看聖母皇太後,一會兒看看母後皇太後,不知道她們為何對這個傻瓜如此在意。聖母皇太後,當然,她總是光彩照人,她身上有那麽多光芒四射的珠子、項圈、簪花和頭釵,她沒工夫看我,她雙眼一眨不眨。那天她很怪。我看了又看,才發現她的眼珠子是綠色的。發現這一點讓我很興奮。好不容易等那官員退下,我就跟她說,母後,您的眼睛為何是綠色的呢?她聽了一言不發,將我領出養心殿。她讓我站好,自己蹲下,和我臉對著臉,眼睛看著眼睛。她問,現在看看,我的眼睛是什麽顏色?我仔細看了看,說,母後,您的眼睛是藍色的。它們的確變成了藍色,像一只禦貓的眼睛。於是我就說,跟禦貓的眼睛是一樣的。我說完這句話時,她的眼睛變得更藍了,甚至藍色沿著她臉上的血管,浮現在她的臉上。她塗著厚厚的脂粉,臉通常是雪花的白,而那藍色像冰淩,令我畏懼。我驚呆了。我不大會哭,也不會流淚,通常我的反應是相反的,當我驚恐不安時,我反而會笑起來。可那一瞬間,我竟然忘了笑。我完全驚呆了!因為那眼睛裏藏著另一個人,那眼裏有另一雙瞳孔,它們時而分裂,時而融合。

皇帝該怎樣說話,難道我沒有教過你嗎?你太讓我失望了。我是你的生母,你卻不懂得尊重我,你和我的眼睛是一樣的,現在,看著我,再說一遍,是什麽顏色?我說不出話,我覺得她眼睛裏的人將我冷冰冰釘在地上。與此同時,我感到沮喪,憂傷,痛苦,連天色也慘淡無光。我不知道我臉上當時是一種什麽表情,我只記得一直以來我十分熟悉的人,突然間我並不認識她了。她是另一個人,我從未見過。我想逃走,卻走不動。只要動一動,整個人像要被拆散一般。她抓緊我,將我拉向她,讓我離得更近,看得更清,她說了一句話,像一道閃電,將我從中劈開。她說,你不聽話,月光會殺死你的。這句話隨著那道閃電在我心裏劈出一道深溝。許多年過去了,這條溝壑雖然被荒草覆蓋,但是斷裂的地方依然斷裂。每逢月夜,我就會想起這句話。這不是一句簡單的威脅,而是一句詛咒。太強的月光,會灼傷我的皮膚,如果我在月下待足夠長的時間,月光會像她說的那樣,殺死我。對此,我深信不疑。

之後,我盡一切可能躲開她。萬一無處可躲,就盡量不去看她的眼睛。這麽多年,她精力充沛,勝過宮裏所有人,她的太監時刻監視著別人,或是互相監視著。當我意識到我也受到監視後,我們之間最後一點母子之情化為烏有。我們雖以母子相稱,可我們不過是在勉強扮演這兩個角色。我甚至認為,圓明園的大火燒毀了我熟悉的她,此後,她被另一個靈魂所占據。我盡量不去這麽想,卻始終無法消除心裏的猜測。沒有人發現,當年的懿貴妃與現在的聖母皇太後,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這件事在我心裏放了十二年,沒有對人說起過,現在,說給你聽,你害怕嗎?

向來,聖母皇太後身上的衣服和首飾,朝服朝冠就不必說了,即便是常服,也是色彩斑斕,五光十色,這些花色和珠寶在她四圍形成了一道光環和奇異的氛圍,沒有人能站在離她更近的地方,看清她眼睛的顏色。

“皇上也許該好好散散心,在一個地方住久了,難免會心生煩厭,何況,皇上每天見到的大多是些老古董式的人呢?我從未看清過聖母皇太後眼睛的顏色,太後衣服的顏色過於鮮亮,我是說,她不像母後皇太後那樣讓人親近。我聽父親說,每個覲見太後的人都怕她,莫不是手心裏都攥著一把冷汗。她畢竟是聖母皇太後,是當今天子的生母,她深具威儀,她說‘月光會殺了你’,不過是一句唬人的話,皇上不必當真。”

“你才進宮,不知道的事太多。”

“皇上說太後眼裏還有一雙眼睛……”

“她是另一個人。不會有人信的。說出來,就是夢話,怎會有人相信呢?”

“皇上,我將信將疑呢。”

“朕又何必一定讓你相信?只是你看看這個,就會知道,月光於朕,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詛咒,絕非杜撰。”

皇上叫來太監幫他褪去衣服,露出肩膀。皮膚上有淺紫色的痕跡,像鞭痕,不過鞭打的時間並不長,用力也不很猛烈。但這已足以令我顫栗。我無聲驚叫,半晌無言以對。太監重新整理好皇帝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