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花園(第2/7頁)

我雙眼一眨不眨,衣服上的微光讓我覺察到,一團漆黑的東西,在向前移動。那當然是一個人的影子。他該是穿著件鬥篷樣的東西,身體被嚴密遮蔽。他比周圍更黑,他熟練地避開所有羈絆。我們隱蔽在衣料下,只露出眼睛。盡管如此,我依然不自覺恐慌,擔心被聽到聲音,被聞到氣味兒。黑影兒筆直地走向福錕指認過的鑲嵌室的北墻,站住。許是我精神過度集中,或是布匹散出的光比剛才更強烈,我能清晰地看見黑影兒。安公公伸出右手,在那面毫無印記的北墻上摩擦著。墻上漸漸出現了一個花形圖案,像衣服上的圖案一樣,有五個花瓣兒,花的邊沿和花芯都散出藍光。若不是親眼見證這神奇的一幕,我如何也想不到,那堵墻會顯現這般奇異的景象。這是一朵藍色的花。花芯處的圓形就是鑰匙孔。安公公手上的扳指,就是鑰匙。這一點,我們事先是猜對了。福錕聽到的那聲玉石相碰的響動,是鑰匙與鎖子相互咬合的聲音。我聽到了,那聲音清脆而短促。花形在墻面擴散,散開的花形,像湖上漣漪,波動著。這面墻,是一泓豎起來的湖,又像在風中展開的絲綢。墻怎麽會變得這樣柔軟,又流動著水波般的波紋?而墻上閃亮的花,漸漸演變為一朵巨型花。一直盯著墻面,會暈眩,我在逐漸加劇的暈眩裏,還是清醒地意識到,那就是通往秘密的門。安公公是從那扇門裏,進去的。

安公公卻沒有進入,而是在墻前站了一會兒。這一會兒工夫足以讓我們心跳加快。而當我聽到安公公開口說話時,心簡直停止了跳動。因為他說,出來吧,你們不該錯過這個機會。我們依然保持不動的姿勢,這也許是訛詐。但是,安公公已經朝著我們所在的位置轉過身。

“瞧,你們披著布料,就像我披著鬥篷一樣。我們共同的目的是,不想被別人發現。”

我和福錕依然僵硬地坐著,我們身上的綢料正在滑落。被一個奴才揭穿,讓我焦灼。墻在安公公身後依然如水和絲綢般波動,而那朵藍色的花,墻的入口,時而張開,時而合攏。像是一抹奇怪的笑,在嘲笑我和福錕。福錕立即跪下。這是一樁天大的罪。安公公沒有發話,福錕已將前額貼在地上。安公公並未向前走,他摘下頭上的鬥篷,露出臉頰。

這是怎樣的一張臉?如果那是一張臉的話。那臉上塗著很厚的白粉,眼睛像京劇旦角的彩繪描畫得漆黑而狹長,唇上一點猩紅的口脂,雖是宮裏女人們常畫的櫻桃形,可在這張慘白的面具上,著實醒目駭人。安公公並不看福錕,而是像往日在宮裏遇見我時一般請安。這不是尊重,而是譏諷和嘲弄。他在說,公主,你怎麽像個奴才一樣偷偷摸摸,身上還可笑地披著塊衣料?

安公公伸直腰後,話聽著是說給福錕的,那張臉卻一直面對著我。

“福錕福大人,你身為太後信任的奴才,在綺華館做了這麽多年,怎麽就忘了這館裏的規矩呢?太後可是頂頂討厭破壞規矩的人。”

福錕除了說“奴才知罪”,便再無應對。

我穩穩心神說:

“安公公,是我讓福錕陪著來的。”

“這麽說,福錕,你是明知故犯了?”

話是說給福錕聽的,臉還是朝著我。我們就一直用這種方式對話。

“難道我不該知道更多與織造有關的事宜嗎?以我對太後的忠心,我服務於此處的熱情,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奴才,更配知曉這個秘密?”

“福錕,你是知道的,想了解這個秘密,要得到太後的允許。我問你,你有太後的口諭或手諭嗎?你帶著公主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藏在這裏,到底居心何在?”

“好奇!我好奇我白天工作的這堵墻後面,進去後會是一番怎樣的狀況。安公公,既然門已經打開,你不妨帶我們進去看看。”

“福錕,你我同為無夢人,你也知道,要了解墻後面的秘密,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再問你,無論這代價是什麽,你都願意領受嗎?”

“安大人,”福錕說,“從我失去夢的那天開始,我白天安心在綺華館為太後做工,晚上,我就抑制不住地猜測,我的夢去了哪裏?我無法回避這個問題。當初,我眼見從嘴裏吐出來的另一個我,被一根絲線拴著帶走,他去了哪裏?時間越久,我便對這個問題越是好奇。這欲望像一枚鐵釘嵌在我腦子裏,刺得我生疼。您說過,有一天,等我離開宮廷的時候,會將夢還給我。我雖然信任您的承諾,但直覺告訴我,不會有這一天。我,以及和我有相同經歷的太監,是終生為奴而不得離開的。我一直想做一個明白人。我想我也許可以弄清楚,您到底用夢做什麽?而您又是如何處置自己的夢的?這些問題像鉤子一樣勾住了我,使我無法放棄。這就是今天晚上我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