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花園

天黑了下來。在平日出館的時間,我和福錕滯留在延春閣。福錕向我展示了他令人稱絕的技藝。福錕傾聽翠縷的動靜,講給我聽。我們以此打發這過於漫長又緊張的時刻。要越過許多重門,聽到儲秀宮裏那麽多宮女太監中一位宮女的動靜,著實讓我驚愕。翠縷是圍繞在太後身邊的十二名宮女中的一個。她面皮白皙,眼睛細長,嘴唇豐厚,心思靈巧。她們都是千挑萬選而來的旗籍女子,不僅長相端正,舉手投足間也要靈巧聰慧。宮女要熟悉太後的所有喜好,知曉太後表情裏蘊含的要求。太後的每個動作都表明了一項指令,宮女便是熟悉這些指令並依照太後心意實施的人。宮女和太後朝夕相伴,自然是太後的心腹,但奇怪的是,這些宮女卻沒有失去夢。福錕說,這是因為她們沒有必要進入那堵墻後面的世界,何況,她們沒有介入綺華館的織造事務。否則,連公主您也早就是一個無夢人了。

我在儲秀宮見過翠縷。翠縷負責保管太後的首飾。太後頭上那許多的珠寶簪花,都是翠縷以極輕巧的手法簪上又取下的。翠縷能從太後的眼神中得知,她今天想要用哪些珠寶,而哪些珠寶又與太後今天的心情相匹配。不僅是心情,還有服飾。翠縷也是為太後擇衣的宮女。她熟悉太後的服飾制度,知道每件衣服存放的地方、保存的方法。太後有一個儲衣間,就像安公公擁有那個秘密的鑰匙一樣,翠縷擁有儲衣間的鑰匙。她像熟悉自己的指紋一樣熟悉那麽多復雜的服飾。我以為,這該就是福錕喜愛翠縷的原因,除去她外表的靈巧秀麗,她每天捧出捧進的,是綺華館織造的衣物。每天晚上,翠縷取出太後第二天可能要用的衣服,用特制的香料熏香衣物和隨時要用的手帕、被褥。天天與這些光彩照人的衣服相處,難免會生出想要擁有這類衣物的想法。福錕從翠縷的舉止行動間洞察翠縷的心思,她想要一件綺華館織造的衣服。哪怕不穿,或只是在睡前偶爾試穿一下,對翠縷而言,都是莫大的滿足。福錕滿足了她的想法;而我滿足了福錕想要滿足翠縷的想法。我在登記簿上忽略了那件春衫所用去的布料和寶石。福錕說,翠縷將那件春衫小心疊好,放在一只枕頭裏,每天都會枕著那個枕頭睡一會兒。怕壓壞衣服,翠縷有兩只枕頭。一只用來藏衣服,一只用來枕著睡覺。她時常抱著那只藏衣服的枕頭入眠。

當翠縷在暮色中用香料熏烤太後的寢衣時,我們離一個神秘的時刻越發接近了。我雖然極度鄙視安公公,卻無法使自己免於緊張。我難以預料會發生什麽,面對安公公這樣貓一般靈敏又極為嚴酷的太監,不緊張實在很難。我問福錕安公公在做什麽。福錕說,只有等翠縷睡下後,他才能將注意力移向安公公。這是他幾年來的習慣。如果不能等到翠縷安眠,他是無法放下翠縷,而將全部聽力和嗅覺移向安公公的。綺華館陷入黑夜,而翠縷今天似乎比往常睡得晚些。福錕說翠縷今天不知為何多熏了兩件衣服,也許是拿不準明天太後到底會用哪件。我焦躁地等著福錕告訴我安公公的動靜。在翠縷將熏好的寢衣和被子交給另一個宮女,在床上躺下後,事情才算結束。翠縷總能很快入眠,這和熏衣香料有關。香料有催眠安神的作用,往往在將睡衣熏香後,翠縷也會因為衣香而很快入睡。

福錕說,今天安公公與太後玩的小遊戲與往日並無分別。依然是骨牌。天天玩骨牌而令太後不生厭倦的,恐怕也只有安公公了。今天,安公公小勝一局。這樣做只是為了勾起太後獲勝的欲望。果然,接下來,太後連連獲勝,而安公公自認運氣不佳。之後,六位伺候太後洗浴的宮女進屋,安公公這才退出。安公公回到自己的住處,喝了幾口茶,在臉上撲上香粉。福錕說,安公公有這樣的習慣,就是在進綺華館前,將自己修飾一番,臉上搽香粉,唇上塗唇脂,衣服也要灑上香水。若在晚上忽然遇見安公公,一不留神,是會受到驚嚇的。不過,一般,沒有誰會在晚上遇見安公公。安公公晚上差不多就是貓,躡手輕足,更何況,他要去的,是一個秘密的所在地呢。

起風了。除了花園裏那片青竹的簌簌聲,再沒有別的聲音。竹葉飄搖的聲音像漸漸逼近的腳步聲。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福錕說,他來了。安公公的腳步混淆在一片竹葉的聲響裏,無論如何是我無法分辨的。我也聞不到福錕所說的香水味兒。延春閣裏充斥著各種氣味兒,綢緞、金銀器,還有許多人身上的味兒,只有福錕,像訓練聽力那樣訓練過的嗅覺,才能聞到單屬於某個人的氣味兒。福錕在說完“他來了”後,便不再說話。我們事先約定,屏住氣息,不發出任何聲音。安公公,一個極度靈敏的人,既然身為太後的寵臣,誰也不知道他有著怎樣異於常人的能力,說不好,他的聽力和嗅覺都更甚於我呢?福錕早前如是說。嚴謹而慎重的福錕說出的,正是這個晚上我擔憂的原因,我不知道安公公有著怎樣的過人之處——我暗自想過,也許他比福錕更勝一籌,也許,他有別的本事,畢竟沒有人見過他在夜晚出現在織造間的情形。我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黑暗上。墨汁般的黑暗裏,張掛著的衣料已漸漸散出光斑,星星點點,又透出難以捉摸的色彩。我一時靈魂出離,深陷於幻覺中,這或是在一個難以醒來的夢裏,而並非在紫禁城,也並非在綺華館。來不及細想,我們各自披上一塊布料,混跡於星光閃爍的布匹。今夜,我只求看清安公公怎樣打開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