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花園(第4/7頁)

在我望著遠處時,大殿裏的情形漸漸浮現。並不是我第一眼看去的那樣,這是一座空殿,事實上,這裏人影綽綽。而且,漸漸地,人影兒從薄霧中透出,越來越清晰,轉瞬間,看似空曠的大殿,充滿了忙碌的人群。我們在人群中穿行。這裏的人埋首於手裏的活計,與綺華館裏忙碌的人一樣專注,心無旁騖。然而,我雖則看見每個人忙碌又專注,卻看不出他們到底在做什麽。有人正用力攪拌著什麽,可手裏什麽也沒有。從動作看,他該是站在一口大鍋前,手裏握著鏟子或木棍;旁邊,另有人,正向我看不見的鍋裏傾灑著什麽。兩個人眯著雙眼,似在忍受鍋裏冒出的炙熱蒸汽。大殿裏到處是這種景象,我看不見他們手裏的工具和近旁的設備,只能從舉止行動上猜測他們正在做什麽。

“公主,您看到的不是夢。您看到的這些人,也不是鬼魂。他們只是些做工的奴才。”

這奴才,竟知道我在想什麽。

“這麽些人在做工,手裏卻什麽都沒拿。”

“不,公主,他們手裏握著鏟子和棍子。”

的確,那些我剛才還看不見的器械,現在已漸次顯露,與人影兒從霧靄裏顯現的方式是相同的。方才那攪拌著什麽的人,正在用一只大鏟子攪和鍋子裏的蠶繭;而向鍋子裏傾灑東西的人,手裏的大托盤盛著蠶繭。鍋裏冒著蒸汽,蒸汽升騰,在大殿上空形成一層棉絮般的漂浮物,覆蓋在人群頭頂。原來,這就是繅絲的地方。

雖然聚集著這麽多人,這裏卻沒有絲毫喧囂之感,這裏也並非一片死寂。不,這是一個喧鬧的地方。這裏充滿了無聲的喧鬧。他們用手勢和表情對話,而不用舌頭。走在這群人中間,跟走在一群聾啞人之間並無分別。儲秀宮的宮女也這樣,交談用眼神和手勢,在太後心情好,允許她們說話時,她們才能說話。不過在這裏,他們不說話,並不是為了怕驚擾太後,而是因為聲音若不加控制,就會變成災禍。要非常小心地攪拌蠶繭,控制鍋子裏的水聲;要讓手推車保持平衡,車轍的聲音令人心驚;要控制劈柴和火的聲音,否則就會像炮仗爆裂般讓人驚魂;握拳時,關節似有骨頭在斷裂。所以做手勢時,要盡可能簡化動作。聲音在這裏有著非同一般的穿透力,原本細微到可以忽略的聲響被放大了許多倍。一根針落下去的聲音都會令我心驚肉跳。自然,這是因為我剛來,還沒有習慣這裏的聲音環境,我不得不隨時捂住雙耳,以減弱聲音帶來的震顫。我最想回避的,卻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是在大殿裏的人和物都擠進眼簾時,才覺察出這聲音的秘密。如果我說話,我的聲音便如雷鳴般在我胸腔和耳朵裏震顫。在這倒立的地方,只做口型,發出耳語般的聲音後就該止住。

聲音控制著這所大殿,控制著殿裏的人。鏟子碰翻時的落地聲像巨石從山頂滾落,還有心跳的聲音。心跳聲無法掩飾,越是掩飾,聲音會愈加強烈。我忽然想到,我和福錕何以在沒有發出聲音的情形下暴露了自己。安公公說我們是太緊張,確實如此。我尚且被自己的心跳震得目眩,又如何做到不留痕跡地隱蔽自己?安公公比誰都熟悉心跳的聲音,這聲音意味著失誤和對懲罰的恐懼。一個懼怕懲罰的人,無疑是該受到懲罰的,因為懲罰適用於他。懲罰就是聲音。安公公只須命人將犯錯的人拖出殿外,對著他的耳朵吼一嗓子,吼叫聲會穿透他的肺腑,震碎其臟器,令其骨骼解體。我目睹了這一懲罰,目睹了骨骼在皮膚下碎裂時,所引發的抽搐和無聲的痛楚。

我心驚膽戰走在這裏,覺著隨時會被聲音的巨石砸碎。

安公公說:“公主,在這裏,您盡可以自由說話。您要知道,唯有主子能發出聲音,唯有主子可使用聲音賦予的權力。因為主子的話,在任何時候都該是威懾力和警告的同義詞,要隨時懲罰那些破壞規矩的人,哪怕他們只是出於疏忽。在這裏,聲音便是權力。自然,公主您,以您的身份和在宮裏的地位,您唯一要做的,是不被自己的聲音驚嚇,您隨時要想到,這是您的特權。當然,我作為一個秘密的守護者,自然也分得了主子賦予的這項特權,但這權力還不能稱為真正的權力,權力屬於太後,我發聲,只為了更好地維護太後的威信。”

話雖如此,我卻並不認為我是以一個主子的身份來到這裏的。還沒有哪個主子披著布料,竭力想要隱蔽自己,在窺視奴才並在得到奴才的準許後,才能進入一扇門。我不是主子。我來這裏就是為了受困於這裏;我不屬於這裏,我不是太後的人。這裏如此陌生,不為我了解,在這裏僅僅憑聲音就可以形成有力的刑罰,我完全預料不到會遇到什麽、發生什麽。我是不是能從這裏走出去都是一個問題。甚至,在我知曉這裏的秘密後,我極有可能被拘禁在這個地方,像那奴才一樣被呵斷筋骨、喊碎內臟。這是一個沒有限度的地方,深不可測,目不可及,像大殿周圍的四壁和門,縹緲而不可觸。我雖是在向某個方向走去,但我也許永遠到達不了一個地方,一個事實上我一無所知的地方。大殿如此廣闊、無邊,又霧靄重重、模糊難辨,我差不多認定自己不是也許,而是確實很難再走出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