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夢人(第4/6頁)

“當我失去所有我該失去的東西後,補償便來得炫目而充分——稱號、品級、榮華、富貴。在兩千名太監中,只有我能站在離太後最近的地方,甚至在深夜,坐在她身邊,陪她打骨牌、說話兒,為她揉腳趾。但這還不是最高的榮譽,比之宮裏人對我的畏懼、羨慕、奉承,至今,我還未曾看到有一件事,可與太後分享和守護一個秘密所帶來的滿足相提並論。我不可能和第二個人分享這個秘密。我甘願當這個秘密的看門狗,無論晝夜都睜著雙眼,洞察周圍的動靜,讓主子安心入眠,放心入夢。公主,我已經回答了您的問題,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看著安公公消失在宮門外,一陣無法抵禦的冰冷與厭惡占據了我。這奴才讓我再次意識到,除非拋棄夢,才能獲準進入那扇秘密的大門。就在安公公自我表白的時候,我已經決定,要除去這個人。唯有如此,我才能取而代之,觸及秘密,卻未必一定要失去夢。

我要找到開啟那扇門的鑰匙。

每天,安公公與我在不同的時段,出入於綺華館,我們在綺華館從未遇到過。既然安公公每天出入於這個地方,那麽,綺華館,必是那秘密的藏身之地。在此後的日子裏,我每天都在查看這個看似熟悉的地方,卻並未發現有什麽特別之處。也許在一間屋子的墻壁後面,就是那個神秘地所在。我總這麽猜測,眼光掠過每一堵墻。

我問福琨,安公公管理的,到底是一個什麽地方?福琨說,安公公像守護著身家性命一樣守護著那個地方,別人絕無可能進去。鑰匙只有一把,他隨身攜帶,片刻不離。當福琨說到鑰匙,我們四目相對,我們都想到了安公公右手食指上的翠玉扳指。

我問福琨:“你想到了扳指,為什麽?”

福琨說:“自我第一天見到安公公,直到今日,他手上的扳指從未更換過,也從不離身。這很奇怪,扳指是王公貴族的佩飾,安公公雖是大內主管,再怎麽說,也不過是個奴才,奴才戴不合法度的東西,是一定要被嚴懲的。但是安公公從未受到懲罰,也從來不曾隱藏這枚扳指。綠扳指是安公公身上的招牌,安公公隨時隨地都在撫著摸著這塊翠玉,生怕有人不知道這是太後的賞賜。安公公養著這塊翠玉,就好像這塊玉長在他身上。”

“你說這塊扳指就像他的命根子?”

“閹人的命根子早就被割了。一個閹人一生中總在尋找自己丟失的東西,卻總也尋不到,就只能用一件東西來代替。閹人總得戀著些什麽,要不在這宮裏,日子可就沒有盡頭了,尤其是像安公公那樣的人。”

我與福錕的看法不同。那奴才炫耀,是因為,那塊翠玉值得炫耀。

安公公與福錕,他們並不隱瞞,一個秘密的確存在。

太後讓我小心斟酌,也許是在試探我,到底對秘密抱著什麽樣的想法。如果我說自己願意失去睡眠與夢,那就意味著,我想要知道秘密的願望十分強烈。而若我再用獲取太後信任的說法,來打消她的疑慮,顯然結果並不會如我所願。所以,最好是裝作什麽也不想知道,而只專注於自己手邊的工作,只有這樣才能讓太後放心。但是,太後也許是在用是否甘願失去睡眠與夢,拿到神秘之門的鑰匙,來試探我的忠心。當然,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她也未必會將鑰匙交給我。在已經確定的奴才和尚待考量的奴才之間,太後自然不會將秘密輕易交付於我。而如果太後說可以,那意味著當我成為秘密的保管者之後,對她而言,我,的確就沒有半點危險可言了。如果是這樣,知道秘密與不知道秘密之間又有何區別呢?

日日夜夜,我陷入種種復雜的思索和揣測中無法自拔。我的睡眠越來越少,我嘗到了不能順利入夢的危機。這很痛苦,在我失去睡眠與夢之前,“秘密”,已經在吞噬我的睡眠與夢了。由此我了解父親為何急切地想要知道一個問題的答案,因為這個問題也同樣在吞噬著他的睡眠和夢。父親想要用一個答案來熄滅夢裏的大火,可那場大火反而愈燒愈烈。

我父親腦海中的大火,漸漸變成了我睡眠裏的大火。我在父親愈演愈烈的火光中,輾轉難眠。終於有一夜,我起身,只攜貼身侍女弄碧從西長街,過百子門,經惠風亭,來到存性門前。

三年來我遵守綺華館的規則,只為表現得如太後所願。將一切禮儀約束執行得完美無缺,意味著完全承認太後的權威,並將威懾傳遞給他人。真正的貴族是尊重禮儀的。正是繁復的禮儀,鑄造了我們這樣與普通民眾格格不入的少數族群,同樣,我們以完美的、無懈可擊的服飾制度樹立起來的等級,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和確立我們的權威與尊貴,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呢?沒有人看到在禮儀和規矩之間,那在恐嚇與畏懼中建立的秩序。雖然,我在宮裏已經樹立起嚴密而審慎的形象,但是這個夜晚,我無法顧及丟棄禮儀和規矩的後果,挺身前往。我倒要看看,安公公到底從哪個房間進出,夜晚的綺華館又有何不同。